盛暑踏着春风而至,又在秋风中败阵而去。林致桓歇够了日子,理好行装便准备动身外出,去拜访那些身在各方的,或熟悉或只见过几面的人,然後要在来年开春前赶回来和他的家人们相聚,再把自己和祁宁之间的事仔细道来。这是他答应了的事,他会做到的。
与他同行的有他的师兄师姐以及小师弟,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同去明幻宫的理由,尽管这三人才于两月前从那边回来。对此,他都笑着接受了。而他的师傅虽未明说,但也打算暗自跟去,伤养好了许多,他是该和他的那位老朋友见上一见了。
路上经过前年走过的路,相近的时节,相似的景色,人的心境却已大改。
行至千镜湖地界,入口处刻着明幻宫三字的石壁已然有损,不再如过去那般光滑平整,变得坑坑洼洼的,就像被虫蚁啃蛀过的老树,自有种说不出的荒凉。上头的字倒是还在,看着显然是被翻新过的,就是不知为何没有连同这石壁一并修补了,其中之意外人没法知晓,只知绝不会是因为这里的人做不到。
此处的亭子也在数月前被毁,如今又起了一座,还是和原来一样叫驻亭,瞧着也和过去一样无甚分别。守在亭子里的人换了,问过後方知那时的人还在,只是今日非其轮值而已。
在铃音岛上见到了人,两方循礼相互问候了几句,之後便是友人间的闲谈,还如从前一般自在,只要不去触及某些人和事。林致桓从大师兄那知道了张岛主的死讯,自然不会故意提起,能避则避。池青和封明竹也都是知情人,当然也没说漏了嘴。
说了一会儿的话,姚柯做了那第一个提起祁宁的人,他问林致桓:“祁兄怎没和你们一起?可是有什麽私事要忙?我瞧你们俩那时候总相伴着出现,便以为这次也会如此。”
这话是问林致桓的,其他人自是不会替他作答。陆倚白和池青看着都还正常,人却实则已魂飞身外了。封明竹脸上的笑容仍在,却因是他忘了收,就这麽僵在了那里。他在心中暗叫师傅必然是最先到的,为何竟未事先提醒一句,可教他好生手足无措。
“若笑累了,就不用勉强自己了。”
封明竹听闻林致桓对他说了这一句,见他语气神情都还和平常一样,没有丝毫的尖锐和讽刺,便一点点地敛了嘴角,忽然之间又觉得有些难过,不想让对方看见,于是就默默地把头低了下去。
随後,林致桓回了姚柯的话,他说:“他不会再来了,劳姚兄记挂。”
“这话是……”
姚柯看了看对方四人,又再看了眼身旁坐着的自家师兄和师妹,突然就颓然了,也不再说话了。
没人开口,只有林致桓一人又说:“他曾与秦道友有过一个约定,我来替他履约。”
秦孟珏也还记得那个约定,便回了他:“好,你来的正是时候,再等几日事便成了,到时就由你来做那件事。”
之後,林致桓在明幻宫待了有近半月,他做了自己要做的事,拜见了该拜见的人,也把想去的地方都走了个遍。离开这里後,他的路途上便只有他一个人了,那些陪他来这的人没有也不去刻意寻理由再接着陪他了,总归日後还是会再见到的。
秦孟珏从他身上窥见到的东西比她那两位师兄要多那麽一些,但她始终也无法完全拥有同样的感受。这倒也没什麽,就像她自己身上也会有别人所不知的体会。
比如她在不久前倾尽全力将沈祎言从鬼门关拉回来,见那人清醒後张嘴便道:“怎就这麽快让你还了人情,仔细一算还得倒欠你了,上天不公啊!”
她那时听了只差一点就要把人拍晕,後来忍住了,给了她一个冷眼就丢下人不管了,没走几步却悄悄地背着人笑了。事後一想,她只觉得更是好笑,也会拿这事去当着沈祎言的面说笑了。
再比如她在江楼被明幻宫的人捉住关了禁闭,正待新任宫主发落时去见了她一面,和她交谈了几句,此後她就不再像从前那样看待她了。
那日秦孟珏见到江楼时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知道你是因何要去炼制那聚魂丹,它于你有何益处?”
江楼身在阵中,周身又有符咒作为枷锁,别说离开这半步,就是想起个身活动下筋骨都是件难事。她像座披了人皮的石像,望着来人缓缓吐字道:“我与明幻宫有旧怨,我受人胁迫,我因利而为之。”
与眉头一并收紧的还有秦孟珏掩在衣袖下的手,她没有立刻接过话,静立在那等待着对方把话说下去。
她的样子太过严肃,反令江楼觉得有些好笑,她也真就随性地笑了出来,然後说:“这些理由你喜欢听哪一个,我都可以详细说与你听。”
这话让秦孟珏松了手,她的脸也像褪去了血肉组成的人面,露出了里面冰冷的底子。她说:“我明白了。我曾以为我们是同道中人。”
江楼像是全没把她的变化看在眼里,仍与她坦然对视,又说:“算,也不算。世间大道三千,丹药一道亦能分出不同的道来,我们只在对後者的选择上略有差别而已。”
“那些人服用的百炼丹是假的,你给的是什麽?”秦孟珏问。
“你这就断定那些丹药是我炼制的?”江楼反问她。
“查过了,除你之外再无别的可能。”秦孟珏答。
这下江楼就认了,也没什麽不能认的,前面的话只是她随口问的。她稍一思索後说:“只是些炼丹时无意间做出的废品,我略加改良了,还没有名字,你既问了,便叫它妄念丹好了。”
又是相似的情况,能在炼丹之时将炼废了的丹药变为可用之物,这就是此人与一般炼丹师的不同之处,是她的天赋之一。秦孟珏对她的才能虽有惋惜之意,却没想过要因才惜人,她已决意不会在宫主等人面前为她说半句好话。
秦孟珏接着再问她:“炼制聚魂丹的想法从何而来?”
“是那位宗掌门,他一说我便来了兴致。丹药能做到的事远非那些庸碌之辈可以想象得到的,唯有在别的道上站得极高的人才有这等远见。我未能在这条道上走到尽头,而你还有机会,不妨一试。”
她的话无法让面前的人産生一点动摇的念头,秦孟珏对她说:“我只要知道聚魂丹的破解之法。”
“这就不该来我这寻求答案了”江楼说,“你也是,哪会在炼制丹药时一并去想它的解法。你大概会说你炼制的丹药都是于人有益的,用不着解药。可我却认为这世上并无绝对于人有利的丹药,得看是对什麽人而言。譬如一人借晋元丹破境胜过了对手,那在那位对手看来,这晋元丹就是世上最毒的丹药,可巴不得能有解药呢。”
听这人把话说完,秦孟珏想着她对自己也算知无不言,就再多等了等,见她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後,她便回了句:“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你要没别的话我就不留了,此後我们,永不再见。”
到这句话为止,江楼也就不和她说下去了。她把这当成了什麽修行之地,闭上眼就顾自打坐去了,只在听到人离去的脚步声後动了两下嘴皮子,那两下的口型是——不见。
明幻宫最忙乱的时候过去了,庄宴和馀容卓总算得了空,一同来息风岛上看望申潼盈。她为对付戚源长和维持住伏天大阵消耗了极多的灵力,当时没人看出,事後还是她自己亲口说了才让旁人知道她的修为境界竟差一点就要往回退去一层了。这可是和去了半条命差不多的损伤,为此庄宴特让人盯着她,不许她再为明幻宫的事劳费心力,让她只管调养好自身就是。
馀容卓的伤势看着是最重的,但实际并未伤到修为根本,且他是右手使剑,倒会宽慰关心他的人说没了左手除了会影响他用剑时的姿态外便没别的不妥了。再说,他也能找人给安个假肢,用不了几时就能习惯了。
两人来访时见申潼盈正平躺着,比她身下的床榻还要板正,庄宴不免笑道:“我以为你休养期间会更像个世外高人的。”
申潼盈见有人来了,身体像和床长在了一起似的,动也不动一下,只转了下眼珠子,斜视着访客说:“我在床上布了阵,躺或坐,没有任何区别。”
“躺着还能更舒坦些是吧。”庄宴笑着把话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