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次出来两天後,隔壁一个重点班的男生跳楼了。
那男生之前是年级前二十名左右,没有跟陈丽婷一个班过,但她偶尔见到过。因为之前学习比她好的学生,她都关注过。那孩子长得白白净净,戴着眼镜,一脸斯文的样子。据说这两次月考名次都在下降,刚刚结束的一次考试,他掉到了年级六十几名,他们班主任就给他叫家长了。
他爸爸来学校跟老师谈完後,直接在教学楼的楼道里骂他,大概是他辩解了几句,他爸爸就在楼道里丶在围观的同学面前直接扇了他一耳光,然後这男生转头就从楼道跳下来了。
他们班在教学楼五楼,救护车来了後,说人已经没有生命体征,没有送医院的必要了。
月考结束丶成绩出来後,本来会放两天假,这次学校为了处理相关事情,放假时间延长到了四天。
那个急躁又残暴的父亲,陈丽婷已经不想关心他有多後悔丶多痛心了,最可怜的是那男生,他的人生就快要自己能做主了,他却在一气之下结束了这一切。
隔壁的班主任也很惨,因为叫了个学生家长,在班级门口发生这种事,说不定会被处分。
陈丽婷不想再去责怪这个男生太冲动了,她只是很心疼这个没说过话的孩子。
这个孩子,寒窗苦读十一年,能在省重点高中维持在年级前二十名的位置,说明他一直是个很优秀丶对自己很有要求的孩子,他肯定不是一个低自尊丶对别人的批评无所谓的人。
可能他有一些来自父母良好的基因,比较聪明。但仅仅靠聪明,不足以让他保持在这样的位置。他一定是一个有好胜心丶有求知欲的人,他可能会希望自己长大後能改变世界,或者至少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他应该会比较在意自己在周围人眼中的形象。不过,又有谁不在意呢?除了一些自暴自弃摆烂的人以外。
他可能是一个骄傲的人,或者说,高自尊的人。一次成绩下降,他肯定是最难过的。老师叫来家长,家长可能就提了一堆很高的要求,说了一堆很难听的斥责的话,却提供不出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本能地,他反驳了父亲那些无理的指责。因为他是年级前二十名,他一定很轻易地就能发现父亲指责的话是没什麽道理的,甚至都不能自圆其说,逻辑可笑。
有同学听到了几句他父亲的指责:“才第三次模考你就六十几,下次你就一百几,等到高考的时候我看你掉到多少名?考不上趁早回家喂猪!别在这浪费时间浪费钱!老子是不会供你复读的!”
很明显的滑坡理论。他怎麽就能从一次的名次下降中,准确地推断出後面的下降趋势?那他会不会从一次的排名上升中,得出後面会无限上升的趋势?这种人就是毫无道理地语不惊人死不休。什麽事情稍微有一点波动,就感觉接下来会无法阻止地发生世界末日一样。
他要是那麽能行,自己考一个看看,可能都没有下降的机会,而是一直在底部吧?
然而,即使他自己很不怎麽样,孩子稍微反驳一下,父亲就认为这样的反驳冒犯了他的尊严。“你算老几?老子供你吃供你穿,还供你上学,你这翅膀还没硬呢,就敢顶嘴?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谁才是老子!”
逻辑上说不过,“老子”的地位拿出来压人了。真可怜,可能在外面从来没有体会过用身份地位压别人的感觉,只体会到被别人压迫的感觉。没关系,只要有孩子就好了,有了孩子当了父亲,一辈子都能拿“老子”二字像山一样压在孩子身上。
那男生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但他在那一刻一定痛苦到极点。
“今天我被同学围观丶被你骂成这样,以後我还有什麽脸来面对同学?大家会怎麽看我?看我笑话时,更多是笑我考试成绩下降了?还是笑我有这样一个父亲?还是笑我这样被毫无顾忌地羞辱却无法反抗?”
“既然你这麽不满意我,既然你觉得我以後再也不会更好了,而你作为一个父亲,对我天然就有巨大的道德优势,怎麽胡说八道都是对的,那我就去死好了!我把这条命还给你,让你再也没有指责我的资格!”
“希望以後再也不要见面了,人应该没有下辈子吧?如果有,希望再也不要跟你有任何瓜葛了!”
陈丽婷体会过这种绝望时刻,她觉得,那孩子在那一刻一定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看自己笑话,而自己,无路可逃。
只有翻过身跳下去了。
很多成年人,经历了很多挫折和毒打後,会觉得这点事算什麽啊?别计较,过段时间就过去了,别人没有那麽关注你,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舞台上的主角,也没有那麽多人笑话你。
但是对孩子来说,那就是天大的事,那一刻天塌了。他靠自己已经没办法度过这个难关了,应该有人及时介入,拉他一把,帮助他走过去。可能过了那个气血冲脑的最愤怒的点,他也能想通,也能挺过去。
现在说什麽都晚了,人已经没了,再看他那捶胸顿足大声哭嚎的父亲,陈丽婷也没什麽感觉了。可能很多人都会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现在後悔有什麽用?”有的事,从没有後悔的机会。
假期後,教育局紧急给学校调来两位心理医生支持,让学生们有不舒服的事可以约医生去咨询,每个人一节课的时间,什麽课都可以请假。
可能比较下来,省重点对学生的支持还是不错的。但是,从绝对值上看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总是出了事才想起补救,补救一段时间後没出事就放松,直到下一次出事。
就这个男生成绩下降请家长的事,陈丽婷表示很不赞同。
一个全天住校的高三生,老师请了家长又能起到什麽作用呢?好点的家长可以做好後勤保障工作就不错了,差点的家长肯定是听完老师的训导转头就去训学生,最後大概也没啥好效果。
这个年代,太多父母生孩子只是为了养老有保障了,有几个能去研究一下儿童心理学丶青少年心理学丶教育学丶亲子关系的沟通丶甚至说话的艺术?大部分家长,还不就是平时管管吃饱穿暖,提一些很高的要求,付出一些有条件的爱,希望孩子什麽都听他们的,最後还能出人头地丶尽快结婚生子?
就拿陈丽婷来说,上次班主任想请家长的时候,如果她不马上拒绝,还能让她怎麽办呢?
去请自己户口本上的法定父母?姑姑丶姑父家庭条件也不好,除了过年那个月,常年要去做工赚钱。谁有这个闲时间专门赶来广州帮她跟老师沟通?
去请自己血缘上的父母?可以想想,黄秀英来了要麽是叹气丶要麽就是哭,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提供一些若有似无的帮助,这已经是算好的了。要是崔向东来了,可能说话没有那男生那麽粗暴,但也绝对不会给她留什麽面子。
去请干妈来吗?干妈可能会说一些鼓励的话,给她一些钱,让她压力不要太大,除此之外她还有什麽办法?
归根到底,还不是要自己找原因丶找办法丶找出路。
当然,在人生的大部分课题上,每个人都是主要得靠自己。
重生的陈丽婷,就是这样把自己一分为二,一方面从家长的角度来养自己,一方面从孩子的角度来看世界。
就这样在压抑的学习环境中,高三上学期结束了,陈丽婷维持了全班第五名丶年级十四名的成绩,总分在卷子简单的情况下,可以考到660-670分了。
短暂的寒假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