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丶死後同属于一个瞬间,在这个瞬间内,痛哭丶遗忘和腐朽一起发生。
但如果感到黑暗中有人钻进怀里,那麽你可能只是在睡觉,睡得有点死,所以花了很长时间才睁开双眼。
面前的人僵住了,旋即在一阵巨大的喜悦中融化松动,伸手摸过来:“乔柯!”
乔柯眨着眼睛看他,笑意盈盈:“这位侠士……”
对方像蒸笼里的白馒头,飞快地容光焕发,又飞快蔫下去,说道:“我是裴慎。”
乔柯道:“裴公子仪容玉立,令人见之不忘,乔某有幸结识,满心只想和你交好,否则必成终生之憾。我和枫叶楼的主厨有些交情,若不嫌弃,可否到枫叶楼共饮?”
裴慎被这句话震得更呆了,布满血丝的眸子下,一层红,一层乌青,险些说不出话:“枫叶楼已经倒了,这也不是秋水城,你……”
乔柯想去牵他的手,但被层层伤口阻住,只好问道:“我在养伤?……我失忆了?”
裴慎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你心口疼不疼?该换药了,等我一下。”
一边小心翼翼地为他取下绷带丶缠上新的,一面絮絮叨叨地说:“厘罪盟冤杀了我师门,你还记得麽?没有人相信我,我以为连你也不信……其实你什麽都做了。这些年过去,我已经将真相大白天下,也杀了厘罪盟的仇人,不过那天场面太乱,你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
乔柯终于摸到了裴慎的脸,见他丝毫没有推拒,便轻轻在眼皮上摩挲:“多少年?”
“……九年。”
他将手掌凑到眼前,关节丶纹理的确已不似二十岁,更何况掌心还凭空多出一条陈年疤痕。药粉一点点掸进心口,痛得人死去活来,乔柯道:“我该记得的,对不起。”
裴慎道:“你那几年过得不好……我也是,明明是一辈子最好的时候,却要提心吊胆丶一天天地熬过来。我躲了你六年,一眼没见丶一句话都没说过,可是我重新看见你,才发现一辈子过得这麽快,我看见你,恨也不想,仇也不想了,只想求你跟我一起活下去……”
说着说着,乔柯已经满脸通红,裴慎道:“是不是很疼?你抓着我的手,疼就喊出来……”
可是,药劲早就过了,乔柯玉一般的面容在黎明中闪着光,裴慎每说一句话,那股毛小子才有的红又浮出,勾起裴慎十八岁的坏心。
乔柯瞪大了眼睛:“……我还有个孩子?”
裴慎傲然道:“嗯。”
“我,和你?”
乔凯风蹦蹦跳跳闯入门内,道:“爹!”
乔柯道:“男丶男丶男人孕子……岂非凶险,你和我这样的秘事,到底要如何神通广大的医者才能……”
韦弦木幽幽道:“正是在下。”
他掀开帘,不怀好意地看着只有二十岁记忆丶备受冲击的乔柯,立刻当着他的面和裴慎勾肩搭背,交头接耳:“我当这二木头天生脸皮厚呢,原来是在你面前装出来的。”
裴慎道:“他那时候也就二十出头,才两年,怎麽变得那麽不害臊?”
韦弦木道:“你说得对啊!看来他还是天生脸皮厚。”
很显然,他忘了乔柯跟自己早就认识,八年前就熟到可以翻白眼的程度。作为重伤人士,乔柯聊表敬意,轻轻翻了一下:“我听得见。弦木,你老了。”
韦弦木听不得这个,尖啸道:“你说什麽?!”
裴慎捂着被他震穿的耳朵,手脚并用,十分辛苦地阻止韦弦木上床暴揍丶捆绑或者勒死病号。乔凯风看得直乐,闪着一双懵懂的眼睛问:“爹,你们在玩什麽?”
第三天,他就笑不出了,和裴慎一样拉着脸,忍了没多久,就开始嚎啕大哭。乔柯每天按时醒来,见到裴慎,自然而然就要夸他好看,能否到枫叶楼一聚,一字不漏,一字不差。裴慎将凯风抱在怀里,语无伦次地重复:“我叫裴慎,是你的…你的妻,你看,这是我们的儿子。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
乔柯用冰凉的指尖抚他眼角,轻声道:“阿慎……”
裴慎噙住泪水,颤声问:“你想起来了吗?”
乔柯摇了摇头:“但是,你不要哭好不好?你说是我的妻,我实在高兴,但你这样难过……我以前是不是待你不好?我娘说,我有时候脾气执拗,有没有伤害过你?”
裴慎道:“没有!全都是我不懂事,伤了你的心……所以你才不想记起那些……”
乔柯日复一日地忘记,重新醒来。他看见裴慎,就自发地要说那句衷情的话,一如秋水城初见之日,裴慎总是说:“我知道”,但渐渐地无法作答,有时候甚至会逃出去,给他留下一封信,那封信上写着一切来龙去脉,只是稍事雕琢,迎头就说自己是乔柯的妻,对乔柯有多麽喜欢,到了这里,几行字皱巴巴的,墨都晕开了,所以乔柯觉得他们的过往并不那麽愉快,在每一次轮回中,都等裴慎回来相问,裴慎只好写了一封更加诚实的信——恰好他也想把那张洇湿的纸换掉,不要再丢脸,但乔柯接过新的,竟然立刻提笔,在旁边为下一个轮回的自己备注:阿慎伤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