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一会儿,又因为心慌躺下,辗转反侧,怎麽都没有用,只好下床,犹豫许久,将门向外一推。
那门被人更快拉开。裴慎道:“……劝好了?”
乔柯这种武学奇才,可以一天之内教几十个弟子对战,手把手带于佩诚改半人高的文书,再反复上山下山帮忙巡视丶取小厨房的饭菜和给邓宁贡献那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按说是不会累的,进了门,却将裴慎缓缓抱住,长叹一声。
兴许是因为成天又烧又吐,裴慎好容易养出来的几两肉又清减下去,肩头硌得人生疼,自己也痛,皱着眉头道:“你应该娶她。高姨母骗你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乔柯道:“你别这麽说。”
裴慎道:“我说错了吗?是我能给你生儿育女,还是你娘没骗你,真要死了?”
乔柯道:“凤桐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我对她没有男女之情。”
裴慎道:“你去玉墀山的时候……你才十三岁,高凤桐九岁,哪来的一手带大?”
乔柯道:“我没有办法时时在她身边,可她请的哪些先生,选了什麽派别,这些年来遇过的难题……我都挂在心上,为人父母不也是这样麽?”
裴慎道:“都这样了,还论什麽养育,明明是青梅竹马两厢情愿。你那麽想当爹,娶了她不是正好!”
“阿慎,”乔柯道:“我不喜欢她,我真的不喜欢她。”
裴慎冷冷道:“我也不喜欢你。”
乔柯自动忽略了这句话,也可能已经习以为常,继续讲着:“我娘不会逼我的……可能只是想我了。我离开芝香麓这麽多年,还没好好陪过她……”
裴慎推开他道:“你们母子丶兄妹有什麽事,别扯上我。”
明明一个招式就能制服,乔柯却亦步亦趋丶如履薄冰地跟在後面,到了床上,才将他一点点揽进怀里:“再等等我,帮帮我,阿慎……”
裴慎只觉胸中一阵翻涌,离他越近,越是难受,用力向角落中蜷缩,被角塞得严严实实,不许乔柯碰到一点:“跟你一起,我觉得恶心。”
留在这里,裴慎本应该开心,因为乔柯来找他的时间更少了,他在玉墀山要管整个门派,回家还要打理药铺丶典当铺和房後几百亩的药材,天生的劳碌命。药材熬出来又黑又苦,长在茎子上却极好看,高矮错落,五色斑驳,漱骨草草田银丝飘带般绕在乔家院外,裴慎想要出去看看,可惜总被管家拦住。他知道是乔柯的意思,所以并不迁怒——除了乔柯,裴慎对任何人都很好,就地坐下来,道:“早听说漱骨草难种,想不到芝香麓能养出这麽多。”
吕伯见他不再闯门,便将糖水拿到前面,看他像个孩子似地品咂,道:“我们这里人杰地灵,掌柜的肯费功夫费钱,虽然这东西最麻烦的是要用同一个人的血连续浇灌二十年,好在掌柜的已经坚持下来了。”
裴慎吃了一惊,道:“就算是这个养法,有钱人那麽多,专门买血也养得起吧?”
吕伯道:“这个人的血被漱骨草吞吃以後,就被认了主,直到漱骨草开花结果之前都不能离开,否则,漱骨草就会在一天之内枯死。我们高掌柜已经二十三年没有离开过这个宅子了。”
裴慎道:"那也不会只有乔家种吧?漱骨草几近仙药,哪怕要用血浇灌三十年丶五十年,肯定还有人愿意赌。"
吕伯有些惊讶:"您不知道吗?漱骨草的种法是乔家祖传的秘密,当年,老爷就是因为想把它公之于衆,被人记恨,所以才被杀的。一株漱骨草价值黄金万两,要是人人会种,可能只值几十两,连穷人也能咬咬牙买回去救命。这本来是大功德一件,可老爷死了,现在高掌柜也病了……善恶哪里有报?人啊,活在世上,无处不靠头脑,也无处不靠运气……"
说话间,乔柯从远处药田赶了回来,因为发现有几株漱骨草无故枯死,闷闷不乐。裴慎遥望着他,道:“……我同意。”
高晖竹拍着手上的土说:"人老了不中用,以後养不动这麽多啦。"
乔柯道:"是不是浇水不够?晚上炭火供得不勤?吕伯,把下人的卯册拿来。"
高晖竹回护下人,道:"你觉得娘不会管事?"
乔柯为她系上披风,抓着她的手把泥土搓掉,稳稳朝前走着,生怕她被吹跑了,只道:"我没有。"
嘴上认怂,背地里又是一套,半夜点灯熬油拿着卯册查,裴慎蒙头在被窝里睡了一会儿,探出来道:“乔柯?”
"睡不着?"乔柯端起灯盏,另一手持着卯册,道:“我去外面。”
裴慎走下床道:“你要一辈子留在这里,让漱骨草认主吗?”
乔柯道:“你担心我把你也留在这里?”
裴慎道:“不是吗?你娘就被你爹困住了一辈子。”
门缝轻啓,一线月光从檐边倾泻而下,裴慎衣袂翩飞,比那缕纤瘦的灯芯还飘摇无定。乔柯俯身把东西放下,道:“那是我娘自愿的,她留在这里,也不全是为了我爹。我爹已经……死了这麽多年了。”
每一代乔家的家主,都会在二十岁前肆意游历,当年乔陟山访遍四海,准备回家供血时,被途中结识的高晖竹问及去向,只道家族重任,不可推脱。两年後,高晖竹突然找上芝香麓,未名来意,但和乔陟山寻常相处几日而已,临别时,她提剑站在百药丛中,问道:"从今以後,你还会遇到千千万万,形形色色的女人,当中有很多人容貌胜过我,本领胜过我,但此时此刻,你心里待我如何?"
"我爹说:永生永世,我只要你。"
"我娘听到这句话,突然割破手腕,把血全都扬在漱骨草田里,从此再也没有离开。我爹要把漱骨草的种法散播天下,就是想让她解脱,可没有传给多少人,他就死了,也没有人肯花费二十年验证他的话,到现在芝香麓仍然是唯一供应漱骨草的地方,没了,不知道少救多少人……"
裴慎不耐烦道:"你一家都深明大义,你要拯救苍生,就去好了!现在就去让漱骨草认你,给你娘一个解脱。"
灯芯"呲呲"两声,不堪重负地扎到沿上,和乔柯的神情一起熄灭了,还好四下漆黑一片,裴慎看不清楚,否则,总觉得乔柯又要落泪:"你就那麽希望我娘病死吗?"
"是,"裴慎道:"我想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