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番外六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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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左云离京回燕州之後,左允杨就觉得自己对他的心思好像起了什麽变化。
他原本只是和许多他的同龄人一样,仰慕四叔的风采丶倾佩他的战功,或许又因为四叔曾经非常爱护他,所以对他有些孺慕之情。更何况,左云是曾经对他好的亲人中唯一一个还在世的,单就这一点来说,他思念他就没有什麽不合情理的。
直到数月前重逢,他突然感觉到四叔变了。如今的四叔举手投足丶一颦一笑,都仿佛充满了诱惑力,或者说,色气。他说不上来是因为四叔气质变得成熟稳重了,还是因为四叔和宁王的对视总是带着有意无意的撩拨,亦或是他自己到了爱慕美色的年龄,他开始频繁梦到自己和四叔共赴巫山。
他从未觉得欢爱有什麽美好,他在皇祖父的安排和监视下与宫女丶後妃们做这种事,总是觉得痛苦又难堪。皇祖父驾崩,他已经得到解脱,数月之间没有召幸过任何人,而是夜夜盼着四叔入梦,与他春宵一度。
那时他方知自己天生是喜欢男人的,而他唯一所爱,就是自己的亲叔叔。
他知道这样不对,甚至说很卑鄙丶肮脏,可他控制不住。他不知道该怎麽办,哪怕整个皇宫都是他的,皇宫里有成百上千的人,他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听他诉说。他不敢说,因为祖父说了,天子不能相信任何人,做事必须滴水不露,还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才能不把破绽留给别人,最好能做到像宁王那样冷酷无情。
他需要一个威胁不到他丶和他同龄,又了解四叔的人。他想到了景钰。
说实话,他很讨厌景钰。若不是祁永元力主以质子牵制燕王,他根本就不想让景钰留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可他现在想要四叔想到快要发疯,他必须说出来,否则他可能会随时下旨再次召四叔进京,或者干脆自己跑去燕州找他。
景钰被接进宫时一头雾水。
那天是元夕,原本齐王约了他看花灯,他刚要出门,便被宫里来的太监们拦下了,接着就带他上了马车丶从侧门进宫,听说是要去华容殿。他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华容殿是什麽地方,直到马车停在後宫门口,他才反应过来,那很有可能是皇帝的寝宫。
果不其然,他到了那琼楼玉宇,见皇帝没穿上朝时的衮龙袍,而是穿着常服坐在庭院里的石桌边。他立刻便知道这里是皇帝的私人场所,本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可是事已至此,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规规矩矩地行礼,随後听到左允杨说:“坐在朕对面。”
景钰起身谢了恩,便低着头在石凳上坐下了。见左允杨许久不说话,景钰微微擡头,才看见石桌上有一壶酒,放了两个白玉酒杯,不由皱起眉头,揣测皇帝究竟是何意图。
左允杨不满他沉默,又见他眉关紧锁,有些不耐烦道:“你愁眉苦脸的干什麽?朕又不吃人。”
景钰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干坐着不合规矩,立刻起身给左允杨倒上酒,恭敬道:“是臣不懂礼数,请皇上恕罪。”
左允杨神色微微松动些,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该怎麽说出来。气氛一时很是尴尬,他不想在讨厌的人面前丢了面子,只得端起那酒杯一饮而尽。喝的快了有些上头,但胆子也壮了不少,索性开天窗说亮话:“今日元夕,朕有些思念四叔。他近几年过的如何?”
景钰时刻记着左云如今岌岌可危的处境,闻言,立刻认识到这个问题的危险性,随即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自从臣被义父收养以来,义父一日都不曾懈怠过平定北境战火丶为皇上排忧解难,非常辛苦。”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但也情真意切,左允杨听了果然有些动容,眼神明亮地看着他道:“这麽说,四叔是一心为了朕?”
景钰连忙点头,说:“臣不敢欺瞒皇上。来的路上,义父还曾和臣提起过,说他与皇上曾有过数月的师生之谊,相处十分融洽,因此一直记挂着皇上。”
左允杨听见了自己一直想听的,欣喜之馀甚至还亲自给景钰倒了酒,边倒边说:“如此就好。这是湖州上贡的金盘露,四叔从前爱喝,你替他满饮此杯吧。”
景钰听得“湖州”二字,心中一动,不由得又想起姐姐,眼中带了些悲戚之色。他马上意识到不妥,于是借着举杯的动作遮掩神色。左允杨有意灌他,好敲开他的嘴,于是不知不觉,景钰已经喝了许多了。
金盘露本就昂贵少见,唯独京中才能寻到,因此哪怕这是景钰家乡所産,他也不曾喝过,自然也不知道这比他素日常喝的秋露白要烈很多。
左允杨见他这麽快就醉眼迷离丶甚至有些坐不稳当,有些诧异,随即意识到这是个问问题的好机会,于是状似无意地问道:“素日里,四叔对你如何?”
他想听景钰亲口说,四叔收养他和他姐姐只是解闷,当作养了两个侍卫丶甚至家仆,不曾真心付出丶不曾关怀备至丶不曾悉心呵护。
最重要的是,不曾当作亲人。
谁知醉了的景钰开口就是:“义父待我如……至亲骨肉。”
左允杨双眸猝然睁大,听到景钰话匣子打开了一般,絮絮道:“义父……是这麽多年来对我和景琛最温柔之人,他那麽忙,还教我骑射……给我过生辰……特地从凉州给我买最好的马,甚至还曾说……无论我喜欢上哪家的女孩子……都会亲自去帮我……提亲。他还不准……不准我上战场,怕我受伤,只希望我过的舒心…。。快乐……”
“还有呢?”左允杨几乎要把手中的白玉杯捏碎,面上强作笑意,忍耐着声音里颤抖的怒火,继续问道,“他有没有抱过你?”
他儿时最喜欢的事就是让四叔把他抱在怀里。他知道自己小时候生的玉雪可爱,性子又文静温顺,是四叔最喜欢的那一类孩子,因此总是不吝于发挥自己的优势,没事儿就伸手要四叔抱他。四叔也从来没拒绝过,让他坐在自己手臂上,带着他上城楼看排兵布阵,在桃花林里走马观花。他的怀抱和父亲母亲都不一样,温暖而又充满力量感,让人觉得安全丶无比留恋。
景钰神智有些不清楚,喃喃道:“当然……我和景琛被他捡回府时……受伤了……他抱着我们回去的……”
那断断续续的醉言醉语像只残忍的手,将左允杨整个心脏都攥紧了,仿佛要直接捏碎揉烂丶让它再也没有拼起来的可能性。
他猛地起身,扬手给了景钰一个耳光。
十成十的力道,没半分顾忌,如同要凭借这一掌之力直接杀了他。
杀了他,为什麽不杀了他?他为什麽不去死?他凭什麽得到那麽多?一介草民飞黄腾达成了亲王养子,已经是上苍垂怜,凭什麽还值得四叔肝胆相照?
那可是他的四叔,他的,他的,他的!不是景钰的,不是宁王的,是他的!!
是他的!!!
“你好大的胆子。”左允杨狠狠揪住景钰的衣领,怒极反笑,“你是在向朕炫耀吗?!”
景钰被他那一耳光打懵了,随即被他这一扯一吼彻底醒了酒,想不起来刚才迷迷糊糊说了什麽,但知道自己必定失言,而且直接踩中了皇帝的痛脚。
说了什麽?痛脚是什麽?快想起来,快想起来。
他驱散酒劲,闭上眼睛,凝神沉思,猛地想起来左云的嘱托,“不可在皇帝面前表现出与我亲近之意”。他立刻睁开眼睛,准备试图补救,却突然对上左允杨近在咫尺的怔愣眼神。
左允杨刚才看到他闭目的一瞬间,愣住了。那双杏眼睁开时,形状圆而神色明亮,显得整张脸灵动而又俊逸,纯真无邪。但闭上时,其他五官没有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眸压制,变得清晰明朗起来,每一道线条,每一条轮廓,都像极了四叔。
四叔的眼睛全天下只此一双,顾盼神飞间无数人为之倾心。景钰的眼睛没有那样的神通,但只要他们都闭着眼睛,几乎分辨不出彼此的区别。
景钰不解他沉默,更不解他眼神为何如此晦暗幽深,只得出声提醒道:“皇上?”
左允杨松开他,沉声道:“景钰,你可知罪?”
景钰连衣领都来不及整,立刻跪地叩首道:“臣知罪。臣不胜酒力丶胡言乱语,还请皇上宽宏大量,恕臣不恭。”
如果景钰此刻是擡着头的,看到了左允杨唇角诡异的笑容,必定会立刻明白自己在劫难逃,然而若是放手一搏,尚且还有一线生机。但他低着头,没看到,于是命运就此改变。
他听见左允杨笑着说:“无妨,跟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