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第四十七章 问心（第1页）

第四十七章问心

================================

从小，父亲就告诉左风，哪怕天塌下来都不用他管，上面有四个哥哥撑着，砸不着他。他倍受父王母後呵护，得过且过，到哪里都是“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悠闲自在的很。

四哥和他不一样。四哥头上没有谁的阴影，也不依赖谁的庇护。人们提起四哥时就只是提起他自己，说他是左云，而不说他是湘王的儿子。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没在血海里溺死，反而浴血新生丶脱胎换骨，那是行走的传奇。

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人和人的差距却天堑一般。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着，像李白的诗里一样。

赵客缦胡缨，吴鈎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他也曾想那样活着。可後来，有人告诉他，他才是真正千金不换的富贵命，纷飞战火燎不着他的衣角，遍野哀鸿惊不醒他的安眠。四哥不比他命顺，他可以选择自己的活法，但四哥不那样活着就活不下去。总之，且行且珍惜吧。

他听了，又没真正听进去，总是羡艳四哥的风光无限。他十五岁那年，父亲开始考虑几个儿子的未来。夺了天下之後，给儿子们封王是顺理成章的事，其他哥哥多少都有战功，唯独他没有，于是就送他去守秦州城，算作镀金。怕他初来乍到犯错误，还特意把四哥调去扶持他。

他一早就崇拜他，四哥也不是冷清的性子，两人年纪又相仿，很快熟了，勾肩搭背丶眠花宿柳，都是家常便饭。

如果一直如此安定，倒也罢了。可是有一天，陈王突然猛攻秦州，四哥二话不说披挂上阵，他却只敢躲在城里，连城楼都不敢上去。喊杀声丶炮火声从城墙那边传来，络绎不绝的死者伤者被擡来又擡走，有些已经不成人形，好多还是他一度相熟的知交好友。他拼命喊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生命却在他手里沙子一般流走。

他受不了了，最终还是捂着耳朵跑上城楼，想问四哥有没有什麽是他能做的。

谁知找到他时，正好看见他的刀插进一个人胸膛，那是个沿着云梯爬上来的陈王士兵。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凌厉又干脆，那士兵立时就瞳孔暗淡，向後跌了下去。

不知道为什麽，那麽吵的环境里，他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人肉摔在地上丶变成一滩烂泥的声音。不可思议，但又那麽真实，叫人寒毛倒竖。

四哥倒是一点没犹豫，紧接着第二刀丶第三刀，数之不尽。随手抹了脸上的血，岿然不动，冷静地观察了敌军的形势，然後下令开炮。

如雷贯耳。数不清的残肢飞上天空，眨眼便烧的灰都不剩。

他懵了，他竟一直天真的以为，行军打仗不过是喊一声“兄弟们上”，然後大杀四方丶再回来论功行赏就是。他站在原地，怔愣了不知多久。

天晴了，陈王狼狈而归，四哥过来拍他的肩膀，叫他的名字。谁知一看到四哥的脸，他就吓得跌下台阶，直接摔昏了过去。

脸本身倒是一点不恐怖，若没有上面的血和灰，堪称赏心悦目。恐怖的是他这个人，或者说，他身後庞然大物般的历史规律。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第二天，他醒来之後，告诉四哥，昨天很多他们认识的人死了，惨死。四哥没说什麽，也没什麽表情，司空见惯似的。他失望透顶，他一直以为四哥是个重情义的，对谁都彬彬有礼，路见不平从来不吝出手相助，甚至还很喜欢小孩子。怎麽一夕之间，就成了刽子手？

除夕，父亲来秦州看他，三哥也来了。他和他们说起所见到的人间地狱，谁知他们都是和四哥一模一样的反应，平静丶淡漠，乃至于冷酷。父亲还宽慰他几句，三哥一言不发，跟父亲打了声招呼就找四哥去了。

三哥对谁都惜字如金，唯独在四哥面前话会略微多些。那两人站在一起，如同和他隔着无形的界限，昭示着他不属于他们所在的世界。

他像小时候一样，有什麽不懂就问父亲。他问他，怎麽样才能去那个世界？父亲不懂他在说什麽，他不依不饶，父亲只得把他接回通州，叫他去问母亲。

母亲是个仁慈的人，吃斋念佛，从不杀生。他小时候不懂她为何过的如此清苦，今时今日才明白，她是在超度死于父亲剑下的孤魂野鬼，为他积些阴德，好让他死後莫要入十八层地狱。

他问了那个问题。母亲想了许久，温和地问他，你想把什麽人从那个世界带出来吗？他说是，她道，可是进去了，就再也不出来了。他追问原因，她说，有些人生来就在那个世界，有些人为了活下去自愿走过那条界限。你父亲和三哥是前者，你四哥是後者，他们中任何一个都不需要你救，你也救不了。

他困顿丶迷茫丶消沉，跟着母後抄佛经，抄的他张口就是因缘际会丶转世轮回，然而抄的越多，越觉得毫无意义。

这样不行，他又去问大哥。大哥问他，你想出世，还是想入世？他没听懂，大哥换了个问法，你是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是想先天下之忧而忧丶後天下之乐而乐？

他不知道。没人非要他兼济天下，似乎独善其身才像他的命数。他试探着问，如果是後者呢？大哥笑了笑，说既然如此，不妨还回秦州，去让阿云教你兵法。他大惑不解，大哥说，乱世之中要做些事，光懂诗词歌赋是不行的。止兵戈者，必得先自己擎起兵戈，至于之後锋刃向着谁，全看你的心性和时运了。

他是向来有问必究的，又问，心性如何，时运又如何？大哥想了想，才说，假如有一天你要从阿云的刀下救人，你愿不愿意与他为敌？他没想过，想不清楚，大哥问他，你行事的依据是什麽？他倒是没犹豫，直接答道，坐正行端，惩恶扬善。大哥早料到他回答似的，循循善诱道，善恶之间，如何裁量？谁对谁错，可有定数？

他给难住了，说不上来，大哥就道，你觉得阿云是善是恶？他本想说自然是善，可又想起那一幕，不说话了。大哥笑意温和，说，他本无善无恶，只是行事随心罢了，你若与他心意相通，只管助他，否则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赤子心肠，心怀天下，然而生性潇洒自在，若要你上朝堂丶与人斗，你想来是不愿意的。”大哥眉眼低垂，笑意清浅，“那也不必强求，问心无愧就好。”

他似懂非懂，终于问出最大的那个疑惑：“若是人人都随心所欲，凭借自己的规矩行事，天下何时才能安定？”

大哥叹道：“难道这天下纷争，还曾停止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