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生气,却是因为近日来接连不断的委屈。也是今夜酒壮怂人胆,就点头接上他的话:
“是啊,谁知道当年信誓旦旦非我不娶的人,是因为受了皇上的诏令呢。”她越说越气:
“陆远,我当初那样一心想与你在一起,在你眼里是不是很可怜?”
他忽然安静下来,眼里又是她看不懂的情绪。陆远想伸手抹掉她眼角尚未掉落的泪珠,又缩回了手。
“你都知道了。是陛下告与你的吗。”
她也转过脸,与陆远恰似一对貌合神离的假夫妻:“是。若是陛下不告诉我,你连这件事也要一直瞒着我,是不是?”
沉默中,滇南王不知何时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弯下身停在他们的坐席前。陆远立刻起身,两人像蓄势待发的狼与虎一般对视着,最终还是滇南王摸了摸鼻子,双眼弯弯,笑得客气又欠打:“陆大人,听闻你已知道了,昨夜陛下下旨赐婚的事。你们假夫妻也做不了几日,何必还要吵架呢?不如喝我一杯酒,日後朝堂上还要相见。”
陆远将後槽牙咬得咯咯响,夏青鸢拼命向刘退之使眼色,对方却浑然不顾,像是铁了心要看看陆远发怒的样子,还觉得颇有趣味。而她看向对方的眼神,在陆远看来却像极了眉目传情。
“这杯酒,我替陆大人喝了。”她实在看不下去,伸出手接过酒杯,却被陆远握着她的手夺过去,仰头一口饮下。喝完了,他却没放开她的手,而是攥得更紧。
“陆远,放手。”她低声催促,陆远却回头看她,借着酒意,那燃着火焰的眼神让她心里一动。
“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能让你带走她。”陆远转过头对刘退之开口,语气凶狠,像极了在街头打架的兵痞,也像穷途末路的豺狗,对敌人虚张声势地亮出所有獠牙。
“本王对你的女人不感兴趣。不过是惜才,借来一用。待事情办完了,自会还你。”
她看着两个男人在那里自说自话,忽然挣脱了陆远的手:“如果不是滇南王带我走,而是我自己要走呢,你会放我走吗,陆远?”
他回头看她,继而转过眼去,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倘若是你自己要走,我放你走。”
围观的宾客听到此时忍不住发出不满意的嘘声,却在滇南王扫视一圈後都噤若寒蝉。对方终于摇着扇子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她与陆远却心绪未平,并肩而坐,也像隔着千山万水。
盛宴开始了。
龙椅上依旧空无一人,珠帘掀开,却是韩殊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纸诏书。他将诏书徐徐展开读起来,衆人听完却都静默了。
是天子宣布认夏青鸢为义女,赐江都县主封号的诏书。
皇帝没有亲自下旨赐婚,却用这纸诏书替她铺路,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日後不再是那个不可被提及的罪臣之女。而这一举动也变相承认了当年的大历宫变,多半也只是一场冤案。
她沉思片刻,还是接下了诏书。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了石壁上江羽衣那张寂寞的脸和脸上的泪珠。那一个瞬间,她好像明白了江羽衣当年在石碑上刻下羽翎卫誓言的心情。
皇帝的道歉,来得太迟,太高傲。然而毕竟离查清真相又近了一步。她渴望这样一个机会已经太久。
宾客们都向她望过去,连带着看向她身後的两个男人。一黑一彩,一个沉郁一个招摇,一个是被皇帝一手提拔上来对付九千岁的罪臣之後,一个是成日里花天酒地游戏人生的赋闲王孙。现在看来,若是比门当户对,竟然是滇南王胜算更大一些。于是人们看陆远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同情。
这就是京城的残忍之处。胜负朝夕移位之间,人们就像闻见血腥味的豺狗,一齐拜倒在新起的权贵脚下,而旧的就跌落尘埃,受万人践踏,下场比布衣更不堪。
她接下了诏书刚要落座,却被身後的韩殊叫住:“江都县主,如今已与陆指挥使和离,就不用拘礼坐在一处。听闻昨日县主新收下了滇南王的婚书,正是双喜临门,不如就此换了座次。”
韩殊说完,还火上浇油地指了指滇南王身边的坐席。
满座哗然。虽说方才已听了一耳朵的八卦,如今被九千岁再次证实,还是颇为震惊。
还未等她动作,陆远就起身离席:“在下身体有恙,先行告辞。”
韩殊却叫住了他:“陆指挥使,扬州裴氏串通‘百花杀’,意图谋反的证据,我的手下找到了。但既然是我的人费了辛苦,这证据便不能白白地给你。”
陆远停止了脚步:“左相想要什麽?”
韩殊在上首的位置坐下,左右立刻放下珠帘,摇起团扇。他隔着珠帘望向殿中的泱泱衆人,却没发现那个熟悉的窈窕身影,神色顿时暗淡下来。
“想要陆指挥使用上次扬州一案中,与裴季卿有关的证人,来换我手上的证据。”
与裴季卿有关的证人,除了夏青鸢,就是查到了裴家账本卷册的周礼。陆远捏紧了手里的仪刀:“恕陆远不能从命。”
韩殊哈哈大笑,玩味地看着陆远:“韩某知道陆大人一向对下属爱护有加。既然如此,韩某就给大人一个台阶下。听闻大人在军中擅舞剑,不如今日在殿前一舞,替江都县主贺喜。舞完一曲,韩某即将证物双手奉上。”
原来,韩殊扣着证据到现在,只是为了找个机会,在大庭广衆之下羞辱陆远,也杀杀羽翎卫的威风。
夏青鸢咬牙站起身,正要阻拦,却被陆远抢先一步:“臣愿意。”
接着他对她点点头,用口型说了一句“无妨”,就在宽阔的锦毯上盘坐下来,闭上眼睛,抽出了腰间的仪刀。
大宴上的佩刀都是仪刀,刀口被磨钝,质地脆硬,不能近战砍杀,仅做礼仪观赏之用。他手里拿那一把却不是如此——那刀口是开了刃的。
陆远立刻擡头看了韩殊一眼,他却低下头去,抱起跑到脚边的狸花猫认真抚摸,没有与他对视。
夏青鸢往腰间去探她自己的佩刀,却才反应过来自己今日是裙装,根本没有带刀。
今夜替她换上衣裙,邀请她来赴宴的是窈娘。此前找到了裴家账本证据的也是窈娘。思及此,她的心忽地一沉。
陆远拿着开刃的刀,依旧摆了个起手式。那是陆停渊当年独创的刀法,适用于草原骑兵近战,力道如雷霆,静时渊渟岳峙,动则万钧。
陆停渊纵使含冤而死,大历朝也无人不记得他是军神。甚至有人说斩龙刀的刀法也是他少年时在漠北牙帐中所学,後来教给了皇帝。
刀锋掠过,大殿上的人都肃然坐起身。那是对英雄的由衷惧怕与敬畏。
陆远的剑舞刀势并不逼人,动作古雅苍凉,和着古老的节拍,韵律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