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四集羽翎卫(一)
夜,五更,皇城内。
太极殿上空,群鸦盘旋,乌云遮月。一个穿着紫色官袍的身影,从皇城外的夹道内匆匆走过,面前是两个提着灯的宫人。
借由灯火朦胧的光线,那人俊逸挺秀的侧脸被勾勒出来,是韩殊。
他随着宫人穿过重重宫门,不知在那迷宫般的长廊里走了多久,才走进一处隐秘宫殿。
殿里灯火昏黄,氤氲着香炉的烟气。在幽深的大殿尽头,有水滴落在砖石上的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韩殊在殿前立定,正了正衣冠,才走了进去。那殿门内漆黑一片,如同长着巨口的蟒蛇,两盏灯火就是巨蛇的眼睛。而他正昂首阔步,走进巨蛇的腹中。
滴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韩殊走进大殿深处,尽头是一间硕大的汤池,池水散发着浓重的草药气息。
大历朝的皇帝刘玄礼,正坐在汤池里,身周都被蒸腾的雾气裹挟。而在他背後有一面高达天顶的石墙,墙壁上刻着一尊神像。
神像太高,韩殊站在汤池外,隔着珠帘,也需擡头仰望,才能看见神像悲悯的眉眼。
那是一尊女神。衣袖飘拂,发丝被雕刻得纤毫毕现,延展至汤池四壁,包围着坐在汤池中央的皇帝。女神手中捧着一块石板,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
“来人可是左相?”皇帝听见帘外的声音,下意识擡头寻找来人所在的方向,眼睛却黯淡无光。
“臣韩殊,参见陛下。”尽管皇帝看不见,韩殊依然在帘外行了叩拜礼。
“今夜的事,我已听说了。”刘玄礼笑了笑,伸手拂动身边的水,漾起一圈圈波纹。
“左相做得很好。如今世家得了芍药逃走的消息,必将放松警惕,行事更加大胆。如今虎贲骑与丹青眼的後人都已找回,现在只需放出消息,说天下就要易主了。”他仰头,看向看不见的女神雕像,温泉水从他下颌流下,滴落进汤池中。
他银色的额发飘拂下来,遮住了脸上的神色。昔日征战四方的刘玄礼,如今虽成了困居在深宫丶靠汤药勉强维持性命的废人,然而举手投足间,仍可见当年的天人之姿。
“陛下,不问芍药的事吗?”韩殊垂首,思索了一会才开口。
皇帝沉默了,殿中只听得见水声,滴答,滴答。
“阿殊,你说羽衣她当年,若是选了跟着你走,如今应该还在某处好好活着罢。”
韩殊没有回答,只是垂首立在殿外,静默地攥紧了手,直到骨节发白。
“我知道你恨孤,留下来辅佐孤,承受万人唾骂,都不过是为了当年对羽衣的允诺。”
他自嘲地笑。“你问我为何不问芍药的事。那孩子……若真的是孤的女儿,想必也孤我当年的没能救了羽衣。”
滴答,滴答。水珠在神像脸上凝结,掉落在汤池旁,像是神像掉下的眼泪。
“世家筹谋这许多年,得了这样一把趁手的刀,必会利用她来对付孤,所以孤更不能见她。”
韩殊再次行礼,口中称是。皇帝擡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他起身欲走,却又被叫住:
“阿殊。”
“是,陛下。”
“那孩子她……长得像羽衣吗,还是像孤?”
韩殊的脚步停顿了许久,汤池里只听得见无尽的水声滴答。
“回陛下,那女子与先皇後眉眼十分相像,但行事言语,更像陛下。”
皇帝许久没有回应,汤池里热气蒸腾,水滴从他下颌滴下,仿佛眼泪,又仿佛不是。
(二)
与此同时,宫外浓雾渐散,羽翎卫署门前照着一地月光。窈娘醉醺醺地走在前头,身後跟着表情担忧的周礼。
“窈娘,你再走下去,天就要亮了。你要……回韩府吗?我送你回去。”
她回头,恍如隔世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嫣然一笑,那笑容却是发苦的。“我不回去。韩府不是我的家。”又冷冷看他一眼:“你又何苦跟着我?我心里有谁,你还没看明白麽?”
周礼愣了一下,才摸着鼻子,摇头笑了笑,眼里闪着微光:“窈娘大人,在下觉得,窈娘大人许是误会了。”他走上前扶住趔趄前行的她,表情难得正经:“在下对窈娘大人,绝没有什麽儿女心思,不过是同袍之谊。”
她也停住了脚步,歪头看他:“那你走啊。”
“在下不能走。”
“为何?”
“我是窈娘大人的搭档,保护搭档的安全,是羽翎卫的律令。”他眼神真诚。
“你撒谎。你不过是陆远派来监视我的细作。”她又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指,点在周礼的胸前。他也没有後退,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周副将,我只当你是对我有意,从前种种帮我,倒也罢了。若真是同袍之谊,那这同袍情谊,未免太重,窈娘受不起。”她轻声叹了一口气,收回了手。
“窈娘大人。”他低头,仍旧是眼带笑意:“大人从前,没什麽朋友吧。”
她擡头瞪他:“你才没朋友。”
周礼试探着擡起手,又试探着摸了摸她的头,像安抚一只炸了毛的小狼。“没关系。从前过得如何,都是从前的事。今後,我周礼会是窈娘大人的同袍,也是搭档。搭档不会互相放弃。”
她只沉默了一瞬,接着打开他的手:“周副将这番话,换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或许已信了。可惜你或许忘了,我从前是什麽人。”
“窈娘大人从前是刺客,我知道。我从前也杀过人。”周礼不以为意地揉了揉被打痛的手腕,在月光下展开手掌:“十五六岁时从军,什麽都不懂,就跟着去冲锋。见过很多尸体,也知道人死之前会是什麽样子,会有什麽遗憾。”
他擡头看了看月亮:“打仗时,边地死得最多的,其实不是士兵,而是黎民。我们的同袍,有许多家就在北境。总是打着打着,就再收不到家书。有的是被杀,有的是去逃难,大多是饿死。你问我为何总是跟着你,因为你是我的搭档。我们北地军,就算死,都不会放弃自己的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