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童抱着怀中的钱物,低着头往小巷外走,眼里都是笑意——不是方才嘲讽的笑,也不是虚情假意的客套笑容,而是真正轻松的笑。三月熏风吹着她,她索性将棉衣脱了,只穿着破旧单衣,健步如飞地往前走。那是她一直警惕的心弦少有的丶有所放松的一刻。然而下一瞬,他就在街角与一个路人撞了个满怀。
对方大概是个习武之人,胸膛硬得铁板一样,将她撞得鼻子一酸,重心不稳向後倒去。对方竟然毫无搀扶的意思,眼睁睁看着她结结实实摔了一跤,怀中的银票和装着碎银的布包掉了一地,中间还夹着最後一个画轴,此时也摔散了,画卷展开,露出画作的一角。她忙着收拾银两,忙完了才发现画卷散开,然而已经迟了——对面人早就蹲下来,专注地看着那画,像是陷入沉思。
“夏家旧藏。”那人吐字清晰干净,是北方官话。他低着头半跪着,一手撑着那画卷的边缘,好不让它被风吹跑,手指骨节修长,虎口老茧明显,是惯用刀的手。
完了,好像撞到了官兵。小书童吓得将收拾画卷的手缩了回去。私藏罪臣夏家的藏画也是重罪,可是,要怎麽说这人才会相信,这画是她——自己画的赝品?
对面的人好奇地将画又展开了一点,眉毛挑了挑:“美人图?”
她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低头也看向那画。呵,这回才是真完蛋。兴许是出门前心急,将平日里在黑市卖钱的另一项技能——美人图,也混进那一堆高仿夏焱画作里带了出来。更不好办的是,这画也被她不小心盖上了夏家的徽章。
“哪丶哪有什麽美人图?是大人看错了。”她打着哈哈,眼疾手快地将画卷一收,打算藏进怀里逃跑,却被他更早一步从手里把画抽了回去。
“我买了。”对方伸手向腰间取下钱袋,拿出一枚银锞子扔给她。她下意识伸手接钱,两人同时擡头,不经意间四目相对,都愣了一下。眼前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腰间佩着制式华丽的佩剑。鼻梁高挺,眉峰凌厉,瞳孔深黑,看人从下往上瞟,像刀子一样的眼神,在她脸上刮了一刮,她就觉得脸在发烫。仅凭一眼,她就知道,这个人她绝对不可招惹。
她匆匆爬起身,说了声送你了,接着转身就跑,一瞬间就没了踪影。
而男人半晌才起身,呆立了很久,才自顾自笑了笑,站立在原地许久才挪步。
“夏青鸢,你竟认不出我是谁了麽。”
然而彼时的夏青鸢根本无心去猜测那奇怪男子的身份。她满心都在盘算,此番赚够了最後一笔盘缠,就离开江都北上去京城。进了京,要先找个可靠的地方落脚。接着就要找个差使做,等在京城扎稳了脚跟,就开始查当年那场祸事的真相。可要离开江都,还需得回那旧宅,偷一件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
她如往常一样,鬼鬼祟祟地从偏门溜进後堂,却看见堂中大院里满满当当摆着几十件檀木大箱,都贴着红封纸,写着吉祥话。此时,恰巧路过一个婢女。那人见是她,先愣神了一下,接着一把拉住她,朝院里高声喊了一嗓子:“夏小姐回来了!”
夏小姐。自她来江都之後,从没人这样叫过她。表姑母这一支江都夏氏,早在五年前夏焱被赐罪时起,就发誓与其断绝往来,同时宣布效忠韩殊。为表忠心,还全家改姓为韩,被天下人唾弃,却因此保全了阖家性命,甚至靠着韩党,在江都城里颇有权势。
她心中一沉,终于明白了这一院子的聘礼是给谁的。她一把挣开了婢女的手,拼了命地往外逃。然而院里家丁都反应过来,蜂拥而上,把她退路堵得严严实实。紧接着深宅中传来一串咳嗽,衆人纷纷闪避。家主回来了。那人是她名义上的远房姑母。
妇人从後宅的阴影中徐徐走来,脸上按照士族家眷的规矩涂着厚厚的粉,像张面具一般扣在脸上。夏青鸢似乎从来都看不见她真正的表情。妇人站在院中央,与夏青鸢两两对望,忽然躬身下拜。这一行礼,府中上下都慌了,也纷纷行礼。瞬间院中哗啦啦跪下一片。
“恭喜小姐,此番得嫁贵人。陆大人世代簪缨,我家门从此有靠。”
夏青鸢神情复杂,怒极反笑:“我今日来是为取东西,韩夫人说的什麽,我听不明白。”
妇人显然是被“韩夫人”这个称呼所刺痛。只有投靠九千岁的孝子贤孙才以此为荣,
她虽忘了许多事,却始终丢不下东山夏的旧日荣光。她冷哼一声,嘲讽地看着夏青鸢:
“可惜,此事由不得你。这位陆大人乃圣上亲封的镇国公。就算你是戴罪之身,一介贱婢,配不上这样的贤婿,大人愿娶,我也没奈何。”她心中一震,望向那些檀木大箱。红封条上果然都用金粉写着:“敕封镇国公三品羽翎卫指挥使陆定疆”
“陆定疆……陆远?”她五年前生过一场大病,醒来後已经在江都,听说是被扔在夏府门前,被表姑母“好心”收留。她除了自己叫夏青鸢之外,忘了从前的所有事。这几年来,她在江都四处打听,一点点拼凑出别人口中道听途说的丶关于罪臣夏焱的往事。听闻当年,她父亲与将军陆停渊是情谊深厚的故交,而陆停渊有个儿子,听说是叫陆远,据说两家曾十分要好,曾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同袍。而她与陆远说不定也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然而五年前,夏焱上书弹劾陆停渊谋反,致使陆停渊自刎,陆远也被株连,流徙千里。昔日同袍成了宿敌,就算陆家的人还活着,也不过是来找她报仇。
偶尔,也会想象陆远长什麽样子,是什麽性情。既然两家从前那样交好,他们或许也在某个场合遇见过。她听闻陆将军一生做人光明磊落,是个君子,那麽陆远或许也是个好人。今天他真的出现了,她的心却如坠冰窟。陆远不仅活着,而且还接管了重新设立的羽翎卫,成了京城炙手可热的政坛新秀,如今亲自来江都,指名道姓要娶她。这意味着什麽?自然是冤有头,债有主,要用权势买她的命。她正怔怔站在原地时,身後又传来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是她的表哥,也是她自从来江都後便时刻在躲避的梦魇。
“贱妇,本以为你四年前就死了,竟活到今日。别以为如今攀上了陆家,就能麻雀变凤凰。那位大人可是京城人称‘玉面阎罗’丶掌管诏狱的羽翎卫指挥使,你又是陆家的仇人,嫁过去多半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是怕了,跪下来求本少爷收你进房,还来得及。”
夏青鸢站在院里,春风拂过她破旧的单衣,怀里还揣着那两张银票和一包碎银。半个时辰之前,她还天真地以为,自己从此就自由了。在这偌大的院子里,人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嫁给陆远,却都心照不宣地不愿提起,她嫁进陆家会有什麽下场。而唯一一个说出真相的人,不过是为了拖她跳进更深的火坑。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在乎。夏青鸢的心一点点地凉下去,冻成一个冰坨子。她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良久,她才游魂般地开口:“这门婚事,我答应了。”她听见满院上下都暗中松了一口气。“但在成亲之前,我有最後一愿。今日要去西郊净慧寺……上香祈福。”
西郊古寺,是一方名刹。在山林中,但山脚下就是直通府衙的闹市,十分繁华。她踏进府里後就再难逃出去,只能借上香之机从後山逃跑,再想办法乔装离开江都城。但她原本想拿回那件东西,恐怕就得另寻机会了。也或许,永远都拿不回来了。
出门之前,妇人或许是料到了她有所打算,特意雇车跟随,名为保护,实为监视。为了打消妇人的怀疑,她要求换上世家小姐的衣裙,挽起发髻,插上朱钗,做出一副铁了心要答应这门亲事的样子。
换好衣服一露面,府中上下都倒吸一口凉气。美玉蒙尘,竟让她藏了这许多年。她一路小心,所幸一直到入了庙,都无事发生。只是平常她见到的老主持今日坐禅,来接待他们的是个不相识的和尚。当她踏进大雄宝殿後,借故支走了表姑母的眼线,在殿中待了半柱香的时间,就起身往殿後走。她没注意到的是,在她身旁不远处丶大殿漆黑的角落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衣,腰间佩刀在暗处闪着光。待她走後,他就匆匆跟了上去。
她一路走,穿过寺後七拐八拐的禅房。女扮男装出来时,她常常爱来後山发呆,走得轻车熟路。
然而没有再走几步,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变得沉重许多,头也昏昏沉沉,没来由地气喘吁吁。直到腿脚发软,再也走不动路时,才後知後觉地意识到:那大殿里燃的香有问题。有人在她之前来了这里,布置好了这一切,等着她上鈎。
她勉强支撑起来,扶着墙往前走,冷不丁身後却伸出一双手,扶住了她手臂。她下意识抓住那手又往後看,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一身黑衣,一把刻着鱼龙的佩刀。
“是你?”
“你被人陷害了。”他声音压低,就在她耳边,在此时神志不清的夏青鸢听来却像放大了十倍。“那香里有迷药。”
“我知道。”她咬牙点头。
“要我帮你麽?”他继续问,手依然只是握着她手臂,好不让她滑下去。
“帮?”她茫然擡眼,对上他一双黑瞳。“怎麽帮?”
他一时语塞。此情此景,说什麽都觉得是欲盖弥彰,只能扶着她手臂,让她靠在墙上,用臂力牢牢支着她,保持着一个授受不亲的距离。
“你帮不了我。我就算今日不死在这里,明日也会死在别人手上。”她无力地笑了笑,眼里由于忍耐而泛着水光,漂亮得惊人,却没有一丝生机。
听见这句话,他略微皱眉:“明天……你不是要嫁给陆公子麽?”
“陆远?他丶他与我……有世仇。”迷香的效用在加强,她眼睛眯了眯,像要闭上。
他眉头皱得更深,晃了晃她肩膀:“别睡。”
她努力睁眼,气若游丝,还是用尽力气推了他一把:“快走,他们做事不择手段,你若是被看到,怕是也活不成。”她完全阖上眼昏睡过去。远处传来嘈杂的寻人声音。陆远咬紧了牙关,想说什麽却说不出,眼眶泛红,只能一拳捶到墙上。
“夏青鸢,我不在的这五年,你究竟是怎麽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眼色愈发阴沉。抱起她闪身躲进了最近的一间空禅房。禅房内有一扇宽大屏风,刚好可以躲下两个人。
脚步声近了,接着是门被推开的声音。所幸,那几个人只是匆匆扫了一眼,见没人就关上了门。待脚步声逐渐远去,他暗中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舒完,就停滞在了半路。因为夏青鸢醒了。
他低头看向她,却发现她眼睛弯成月牙,对他笑了一笑。看得出来,她现在药性非但没有退,而且越来越烈。原本老老实实的双手不知何时摸上了他的腰,还顺着腰一路摸了上去。果然平日里闲书没少看。他喉结动了动,心中在嘲笑她,当下却快把牙根咬碎。
“夏青鸢,你别认错了人。看清楚,我是陆远。”他低头,把青鸢四处乱摸的双手抓住,一起拢到腰後。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更靠近他。两人脸贴脸,屏风後倒映出一对暧昧剪影,她的眼睛依旧静水无波。
“陆远?你是来……报仇的吗?”她开玩笑似地看着他:“你要真是陆远,为什麽不在第一面,就丶就杀了我?还是……你想和我成亲,以後慢慢折磨我?对,一定是这样。”
她又在眯起眼笑,像只狡猾的狸猫。春日暖阳照进窗,他伸出一只手指,把她贴近的额头戳了回去。
“对你个头。”
夏青鸢趁他不备,挣脱出一只手,解开他前襟一颗扣。正要继续向下解,手却被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