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台阶,月光拢在身上,面皮透着僵硬的青白,眼圈隐约泛着病态的乌青,一双眼睛比身上的神袍更红,清辉覆盖下,赤色的眸子好像在发光。
“府君。”
身後传来女子的呼唤,崔颢停下离开的步伐回眸看去。
见到来人後崔颢皱起眉头,“你应该守在醧忘台。”
孟霜擡起头,露出一张很符合人类定义中被称为美艳倾城的脸,她笑着说:“府君放心,我留了分身在那儿。”
崔颢看着她不说话,孟霜脸上稍微有些难堪不太敢直视崔颢,低声道:“听闻府君抓到了当年摧毁小世界的那个人,我想……见见她。”
崔颢转过身来面对着孟婆,问:“你想见的是厉鬼孟梨,还是另一个人?”
孟霜顿时偏过头,脸上笑容有些抽搐,良久後,才小声道:“有什麽区别吗?”
崔颢看着孟婆,馀光里是蒙昧路过的亡灵,那些飘忽的身形走不到街角便倏忽间消散了,彻底消失。崔颢说:“驻守醧忘台万万年,我以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转世以後,便不再是那个人了。”
顿了下後,崔颢又道:“当年你包庇孟梨一事你为什麽没有遭到严厉的处罚?想来你很清楚原因,那已经是天道对你网开一面的偏爱了,也是阴曹地府这麽多神官为你分担罪责的结果。可你若想将对那个人的移情延续到孟梨身上,那就是你执迷不悟了。不要妄图一而再地挑衅天道和天庭的底线,你承担不起渎职的後果。”
孟霜擡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低垂着眉眼,道:“老身不敢。”
崔颢看着她,负手而立的身影挡住了月色,阴影笼罩在孟婆身上,遮住了大半的身躯。
良久,崔颢缓缓开口,道:
“我给你一次说服我的机会。”
孟霜擡手行礼,将姿态放到最低,说:“大人,老身……只是想再见一次那个人,不在乎是什麽形式,我只是太想他了,只有孟梨是最像他的。您放心,我什麽也不会做。”
崔颢沉默不语,许久之後才动起来。
转身离去。
阴影离开,露出孟霜衣摆上盛放的冥花。孟霜耷拉下的眼皮猛地擡起,但是眼前已经没有了崔府君的身影。
“阵法不会为你打开,她也不会看见你,你只有一面的机会。”
孟霜郑重其事地俯下腰,“多谢府君。”
只是一面而已,崔颢不明白孟霜的执着,但是隐隐约约地,他又觉得他应该能懂得这种执着。擡手按上胸腔,那里很早很早以前,久远到已经回想不起来的那个从前,这里就已经不再跳动了,但是在对上孟霜执拗的那双赤色眼睛时,崔颢险些不敢直视那股赤诚的感情。
是不记得那个人的模样了吧?
活的太久了,记忆力是一成不变的从前丶现在丶和未来。于是记忆里出现的唯一一抹与衆不同的色彩,便是记忆再如何褪色,也占据了心房里大部分的存在,成为忘不掉的烙印和执念所在。
哪怕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全部随着时间模糊不清,但是当初心脏再次跳动的感觉,也足够铭记到自身彻底消亡。
崔颢一直走到黄泉边才停下脚步,低头时,河面上映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确实应该是记得的,如果当年他没有喝下那一碗掺了忘情水的孟婆汤,如果当年他没有在渡劫归位以後亲手斩断他自己的情根。
崔颢按着不会动的心口,眨了下眼,河水中的人跟着眨了下眼。
在靠近落阳的时候,他那颗心,在最後一世里抑制不住地乱跳,他已经不会因为感受到危险而産生心跳加速的问题了,所以剩下的……便是他最不想接受的那一种可能。
他是神官,是最不能産生私情的地府神官,他是注定要成为《生死簿》契约者的人,是成神那一刻起就被选定的下一任府君,他将至消亡都停留地府,但是除了地府神官,没有任何人是可以长留阴曹地府的,无论上一世他对谁心动,无论这一世他心脏为谁加速,都注定他们之间不可能有结果。
崔颢看着河水,手掌下是死寂的胸腔。
算了。
转身,然後下一刻回过头来,有些疑惑地看向河水。
崔颢皱起眉头,身上神力涤荡,视线从脚下开始扩散,一瞬间,越过三千里,他“看到”了远处忘川和黄泉的交汇处,浪花翻起,河里……有什麽东西砸扑腾,像个人样。
生魂?
半个时辰前,轮回井——
亡灵排着队跳井口,井口也不小,跟个池塘一样大,黑魆魆的洞口里连光都透不进的黑暗,喝完孟婆汤的亡灵们从半透明的白变得彻底透明,就剩下一点半透不透的白色光点在心口,循着前“鬼”飘过的地方一路向前,走下桥以後沿着井边儿就轻飘飘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