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景仁帝宁愿信褚雪镜的一面之词,朝夕间穆时川便能从心腹变为随时利用完就能抛弃的棋子。
不过是因为他们皆是重活一次的人,景仁帝承受不了再次失败的後果。
穆时川的身体在解决平叛时已坏了根基,他不会放任自己仗着最後微末的恩宠成为一个被架空的虚相——褚雪镜猜,他费尽心思与萧胤玦一同逃往北境,多半是为了找寻能恢复他身体的药方。
嘴上冠冕堂皇地说着不会伤害她…那他在此处的目的呢?难道是看到老熟人叙旧麽?
见褚雪镜始终缄口不言,穆时川顿了顿,道:“不知褚姑娘可否听出在下的身份——许久不见,没想到会以此等情态。”
良久,女人哑声问:“你是谁?”
她看不见穆时川,穆时川却能很清楚地看着她,心中说不清是何种酸涩滋味,曾经景仁帝为他们牵线搭桥时明明一切顺遂,今非昔比,早不复当年,她已然将他忘却了。
“在下穆时川。”
穆时川垂眼,似是想在女人脸上找到一丝欣喜,然而褚雪镜面色不改,竟是当真心如铁石,“原是穆丞相。”
她不问自己在哪里,也不问发生了什麽事,更不在意为什麽该在金陵的人会出现在她身边。
穆时川不禁道:“你…就没有什麽想问的麽?”
问?问了他就会说吗?还是要表演得惊慌失措才能满足他心底可笑的恶欲?
褚雪镜淡淡道:“若是问了穆丞相便会说,倒也就不必多此一举蒙住我的眼睛。”
不让她看见,一是防止她记住来时路伺机逃脱,二是暗示她最好安分,否则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穆时川静默一会儿,忽道:“我已不是丞相,褚姑娘直言我名讳便是。”
褚雪镜恍若未闻,一时马车内静若寒蝉,唯能听见车辕压过石路的轱辘声。
这条路上的石子很多,几乎半里路马车便会颠簸一次。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此时又是白天还是黑夜,索性闭上眼睛,仔细去听车外细碎的响声。
也许过了半个时辰,也许是一个时辰,车辕下的路形变得光滑平稳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阴湿滑腻的水气,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和湿冷的丶像洞穴弥散出的潮风。
马匹行驶的速度越来越慢,逐渐停步,她听见车帐外零碎的窃窃私语,还有些她听不懂的话,和鬼女说的语调相似,应是菏族的语言。活人的生气渐渐盖过了湿气,想来少说也有上百的人。
褚雪镜蜷在车角,车帘被掀开,两瞬後是一股灼热的烧草味,还有几乎要穿过蒙眼黑布刺进她眼里的热光。
是火。
四周很黑,那人拿着火把照亮她的模样,从头到脚掠过一遍似乎才彻底放心,叽里咕噜说了什麽,便有人上来解开了她脚腕上的绳索,随後又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把她架了起来。
火的温度很难忽视,她被绑了太长时间以至于腿脚酸麻动弹不得,只得被人半架半拖着走,但她能感觉到身前和身後都有热气,以及偶尔噼啪的火花响。
“把她关进去吧。”
出乎意料的,在一衆生涩的菏族语中,褚雪镜听到了熟练清晰的中原话。
窸窣的锁链声很快掩去了那人的声音,冰凉的锁扣锁在她的手腕脚腕——和前世如出一辙的关押手法。
接下来,就该准备取血了。
褚雪镜挑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先前马车上她手脚伸不直,躺着比站着还累,眼下好不容易四肢松快了,虽说周遭环境不太允许,至少算个歇息的地方。
那些人还在附近,可火光已经移开了,极致的黑暗让她心跳不受控制地变快,褚雪镜努力放松脊背,稳住自己的呼吸,以免被看出端倪。
“褚姑娘当真好胆量,孤身一人被请来,倒是半分惊惶也无。”
陌生诡异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仿佛是无声无息地走到她面前,卷着一丝诡异的……香气?
如果称得上是香气的话。
褚雪镜动了动脖颈,她对气味还算敏感,这个人身上的香气过于浓郁,不像是简单的熏香,反倒像……
要遮掩什麽。
见她不语,那人呵笑一声,“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惜,褚姑娘,此处可不是虎穴,进来了想要出去,没那麽容易。”
他似乎三言两语就挑破了褚雪镜的谋划,甚至看出她是故意放纵被带了进来,然而褚雪镜仍旧神情未变,许久,久到黑暗中再没有传来一丝声响,她才缓缓开口。
“你们盯了我很久了,不是吗?”她说,“在金陵的时候,有钟离珠兰时刻看着,钟离珠兰死了,我却来了北境——自投罗网,是不是?”
“你的确聪明,”那人像是刻意模糊了声线,可褚雪镜还是听出两分难以遮掩的阴柔,“颇有你母亲当年的风范。”
“是麽?”褚雪镜笑了笑,在暗色中道,“那你有料到过,十一年以後,我娘是否又为我布了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