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响起,剑鸣也一时停歇。
“……师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极是好听。
谢衍本是在剪去多馀的烛花,循声转身,望向天问殿门前,只见广袖飘荡,锦袍墨发,满眼艳绝的红,恰是凤凰花的灼灼。
“您给我选的结契礼服……”殷无极走到他面前,唇角带着笑,甚至还擡起广袖,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便能看见衣料间游动的龙与凤。
殷无极把配套的玉冠摔碎了,所以干脆也不束发了,等着师尊替他挽,所以长长的墨发落了满肩背,行走之时,绯衣如流动,好似最璀璨的春光。
他淡笑着撩起眼帘,瞥来多情的一眼,“这一身,可是比女子的嫁衣还要过分,圣人早就对本座图谋不轨了吧?”
“帝尊如此姿容,合该以天下锦绣奇珍点缀之,怎麽叫过分?”谢衍拈起一撮香料,放入香炉之中,动作优雅。他眼观鼻鼻观心,端住了腔,“再者,为师又怎是执迷于色相红尘之辈……”
“圣人若是敢擡头看我一眼,我就信您。”
“……”
殷无极明知自己一身绯衣时杀伤力有多大,唇边却依旧噙着笑,略略俯下身,从背後揽住端坐调香的师尊,未束的墨发便落满了他的肩。
“您挑的衣服,怎麽只是看了一眼,就不敢看了呢?”他压低声音,笑着在他耳畔吹了口气:“莫不是您,问心有愧?”
“说啊,您是不是馋弟子的身子,慕弟子的好颜色……这麽多年,您也睡过我无数次了,是不是每一次在我怀里醒过来时,都想着把弟子娶回家,名正言顺地替您暖床……”
谢衍眼睛已经黑透了,他把手覆在殷无极环着他脖颈的手臂,略略侧头:“……别崖。”
“让我想想,圣人的旧居中摆着什麽……‘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您喜欢我那麽久,不仅用工笔绘我的模样,连这样的诗都能题在屏风上。当年,怎麽就不肯当面说一句爱我?”
殷无极看似笑意盈然,可绯眸中尽是痴狂。
“相思一笔一划怎麽写,您可知道?这五百年来,我夜夜的不寐,我为您落过的泪,泣过的血,发过的疯,您可知晓?”
他低头吻过谢衍的墨发,声音完全黯哑,低声道:“为什麽您不早点回来,为什麽是在我的终点,为什麽时间不饶我……”
“若是还有十年,您与我,去山中隐居,我们去做夫妻。哪怕再荒唐丶再悖德,您只要敢娶,我便敢嫁,嫁妆便是送给您的那座白玉京,我愿给您一座天上城,您来做我的天……”
谢衍近乎悲郁地阖上眼。
“怎麽,先生又不敢看我了。”殷无极古怪一笑,浑然不知自己的神情有多狂热。
砰地一声,殷无极把他推在圣人像前的香案上,在他亲手雕刻的神像前,俯身咬住圣人的脖颈。似在渎神。
木胎泥塑的神像高居神坛之上,眉目是一低垂的温柔。而血肉之躯的圣人,却被他笼在阴影之下,一身绯衣的帝尊抱着他,好似要把他浑身的骨骼给嵌进自己的胸膛里。
他的神情似是疯魔,似是悲慨,圣人的血染红了他方才寡淡苍白的唇,晕开一片胭脂的红。
“……我丶不是故意的。”殷无极在尝到血的那一刻,忽的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麽,唤回了他难得的清醒。他的瞳孔摇晃着,破碎着,“我怎麽伤到了您,我怎麽敢……大婚之日见了血,这样多不吉啊……”
他浑然忘了,自己是浑身浴血着被带回山的。
仅仅几个时辰,红尘卷就快压制不住他的魔气了。他的神魂破碎的快拼不起来,即将化为行于大地的人屠。
谢衍感觉到脖颈上的刺痛,却也半点也不在乎,把忽然倒在他怀中的帝尊揽住,伸手抹开他唇上的血。
“好,做夫妻。”谢衍抱着他,横绝天下的帝尊,在他怀中也只是脆弱的好孩子,那曾经孤绝如冰雪的圣人,眉眼也如融化的春水。他温声哄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後颈,“什麽吉不吉的,你我结契之日,便是大吉。”
圣人一言,堪比金石。
哪怕山外的雷都要把微茫山周围劈焦了,圣人也云淡风轻,把他往怀里揽的更紧了些:“今後你要记着,做了为师的道侣,就不许不听师尊的话,也不准随便折腾自己,知道吗?”
殷无极不答,只是低头,薄唇抿去他食指沾的血。他的眸底的神色混乱,似乎是心魔一时间占了上风。
谢衍见他神情不对,蹙眉,却是一句话击中他的死穴。
他点了点他的唇,冷笑道:“如果帝尊连仪式都撑不下去,真的疯了,你忍得了等了这麽多年的结契被心魔替代,忍得了与我结契的,最後不是你?”
“……谢云霁,你敢?”殷无极方才还端着腔调,此时一疯,连声音都变了,他赤瞳如血,猛然擡起头,好似择人而噬的凶兽,“……心魔这种无血无泪的东西,合该一剑杀了他,你要是敢多看他一下……我丶我就……”
他哑了火,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若等到天道心魔占据他的躯体,也就意味着他的意识已灭。已寂灭的魂魄,又怎麽管师尊会用谁当替身。
“怎麽,不用敬称了?”谢衍看着他,似笑非笑,“帝尊这下清醒了?”
“……您可真知道怎麽刺激我啊。”被这麽一激,殷无极眼底的狂乱还真的削减了几分,他按着自己的心口,低喘一声,笑道,“您说的对,我还不能死,还要再坚持坚持……”
“我才不会放过您,我至少要坚持到……真的成了您的道侣才行。”
已是入夜。天穹之上,秋月高悬。
龙凤烛台之上,红烛滴落血泪。香案之前供着聘书丶礼书和迎书。水沉香的幽香在圣人庙内弥漫。
前殿供奉的先圣与大儒,恐怕见此荒唐礼也要尽掩面,各殿门紧闭,唯有天问殿洞开。
喜堂前站着五洲十三岛最顶端的两个人。
仙门魁首,魔道帝尊。
圣人儒雅风流,帝君昳丽艳绝。
明知师徒禁忌荒唐,连先圣都不会待见,二人还是郑重其事地祭过先圣,又循着修真界的礼法,逐一过完简化的六礼。
殷无极为无父无母的天生大魔,自十五岁起,便被谢衍带在身边养大。他的高堂没有旁人,只有师尊。
谢衍备下三书,到最後,不过是左手倒右手,聘礼回礼都是放到一起。
殷无极笑吟吟地拢着袖,看着师尊自己翻看自己准备的三书,自问自答,神情认真,浑然看不出他是要做主把徒弟嫁给自己。
“师父对弟子下手,可是要被戳脊梁骨的。”谢衍叹了口气,似乎在哀悼自己早就不存在的师德,又合上聘书,有些无奈地看向寂静的前殿,似乎能感觉到先圣实质性的怨念。
“别崖,我下回都没脸去见孔圣了。”他的语气又带着些嗔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