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话说自此之後,梁山泊一时再无兵凶战危之事,鲁智深丶史进每日里只与衆好汉在山上使枪弄棍丶养兵练阵,兼有走马射猎丶投壶斗牌之事,倒也快活不尽。
正是:立夏又立秋,重阳复重雪,转眼旧年已毕,新岁将至。除夕夜宋江于忠义堂外演武场大排筵席丶犒慰全员,是夜雪落如斗丶风凛露寒,因薪炭告罄,宋江使衆喽罗赴东山,伐得新鲜松枝数担,均生嫩水润,原是熏肉制脯之佳木,当时只将来尽数作了钝柴,燃得明火百十盆,又点了松灯百十笼,一发密密匝匝在那筵间安排了,远望灯火通明,青烟薄绕,如九天银河尽煮锅中。当时宋江望此情景,甚是感慨,把盏道:“昔日宋某初上梁山,晁天王设宴相款,把酒言欢,端只恍如昨日,而今先兄已作古人,直教人唏嘘不已,他定不曾料想我山寨能得如此兴旺之日!”又道:“宋某望这灯火时,直是通如白昼,旧时只闻东京上元夜有此盛况,只憾宋某生年不曾得见,未知比我山寨此景高低如何。”
原来这宋江毕竟招安之心不亡,先番初议遇挫,其後适逢各色节庆酒宴时,他也曾借机数度再提,奈何均遭衆好汉来喝倒彩。便他不提那招安,只提请僧道来山寨开斋作法时,衆好汉也是不喜,李逵丶三阮几个只肯愠道:“须知俺等兄弟个个都作顶天立地的好男子,阿哥若做甚鸟水陆法事,只把俺等做了那鬼怪魍魉般超度时,那肯甘心!到时弟弟们只与阿哥对望支座戏台子,极尽聒噪,绝不肯与阿哥一刻清静。”如此这般,那二事均只教搁浅,这宋江虽腹里有撑船之量,先番一味忍让,倒底胸有磊块,不肯开怀,是夜望灯,忽生一计,心道:“年来我提招安,只是屡提屡败,想来只因我一厢情愿,那朝廷处却无半个动静,毕竟短些脸皮,方教衆兄弟嫌恶不尽;如若我亲赴东京,面圣表心,朝廷一日降旨,主动请我等归顺时,何等风光体面?自又不同,到时衆兄弟感念圣恩,心意始变,也未可知。”因此当时故意将话来激衆人,果然那三阮丶两张丶李逵几个听了,便不肯服,李逵道:“东京元宵夜算甚个鸟?必不如俺山寨佳处!”他因见那史进在一旁把锺吃酒,将来膀子撞他道:“史家兄弟,你便在东京做过差事的,你却来说,毕竟哪一处更好些?”
史进不曾开口,那燕青笑道:“这黑厮,你问大郎便问,将个拳头提着作甚?”
李逵道:“你怕甚?他若答山寨好时,自是无事,若答东京好时,便只看拳!”
衆人都来笑,那史进也笑道:“铁牛大哥,我便答山寨好些时,你真个不动拳?”
李逵道:“若恁地时,俺铁牛只肯欢喜,安肯动拳。”
史进道:“那我便答山寨好些。只是我却要与你动拳,又如何?大哥莫只干忍着?”
李逵努了嘴,道:“这史家兄弟,却是欺俺铁牛戆直,只来吃俺便宜!罢了,你便打就是,谅你花拳绣腿,俺只生受了,若吭一声时,叫你一声爷爷。”
衆人又笑,史进道:“最好!看拳。”
当时拉开个张皇阵势,却不出拳,只猛可的去望那李逵胳肢窝下来挠,只挠得李逵哪里忍将得住,放声大笑,衆人见得他那处胡吼乱颤,真个癫醉泥牛似也,一轮罢了,均忍笑得利害,那燕青道:“黑厮,你先番说吭一声时,便叫大郎一回爷爷,你此趟须得不知吭了千百声,你待如何?”
李逵道:“俺也叫他便是了,有甚了不得。”望着史进蹩过身去,张嘴翕了两回,却是出不得声。
衆人笑促道:“铁牛,缘何不叫?”
李逵指了史进道:“这小儿脸子白,髭须也无半分,望了他时,如何能做得俺爷爷?便教俺爷爷得闻时,定气得从坟窖里跳将出来!却哪里叫得出口?”
当时那史进本是同他做耍,也不肯受他当真来叫,正待说个圆话将此事罢了,却是想不出好缘由,正苦于口拙,忽听那鲁智深道:“那黑厮,你恁个丑恶粗蛮法,自也不像大郎的儿孙。大郎闲常叫洒家作哥哥,你今番不若便叫俺一声爷爷,权且代他受了,也不算颠倒了辈份。”
李逵大叫道:“秃驴倒会想,你一个大和尚,只做断子绝孙的,若做俺爷爷时,却和谁个鸟婆娘来生下俺的爹?”
衆人见他如此粗鄙,都是大笑,那鲁智深也笑骂:“你这黑泼才,浑似个傻儿,你不肯叫洒家爷爷时,洒家须也不曾纳罕。大郎却还有一处兄弟,也可代他来生受你一声爷爷。”
李逵道:“谁一个?若是郭盛几个厮时,俺铁牛自也不肯叫。”
鲁智深道:“自不是他等,却在後山马槽间歇着,正是那栗黄骢的,你这黑厮可愿叫他一声爷爷?”
李逵一忖,心道:“那畜生知甚?自也不当来笑话俺,恁地时,人前失利,不若马前失蹄。”因道:“罢了,如此最好!俺铁牛至今日起,每日去那马槽处给俺爷爷问一回安便是。”
衆人又笑了一回,才算结此一案。少时,一干人又来争执那东京梁山灯景孰高孰低一事,或曰:“东京毕竟繁华。”或曰:“山寨胜在清幽。”
当时那吴用心知宋江用意,因道:“衆兄弟休得再争!古人云‘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哥哥若欲知那东京晚景比我山寨夜色如何时,空论何用?莫如亲自走那东京一回,亲眼窥那东京上元夜一遭,这般身体力行时,方可定论。”
宋江甚喜,心道:“军师知我。”因笑道:“军师此言极当,宋某明朝便走一趟东京。”
李逵道:“俺铁牛也陪阿哥一道去,便不信那东京元宵恁般好。”
却说次日宋江便亲点了数人,一道迤逦前往东京,正月十三到时,城外歇将两日,十五夜方进城看得元宵花灯,一行人均是陶醉。其後宋江听闻那京城行首李师师甚得圣上垂怜,常有临幸,因此探得她榻处,径投而去,去得三回时,果真得见了徽宗,其时宋江暗表归顺之心,後衆人径回山寨,那宋江自也不动声色,只静侯佳音。果然又得一月,京中遣陈太尉为使,奉丹诏御酒前来梁山招安,宋江大喜来迎,不料其馀好汉仍做顽石,不肯点化,又因那诏书措辞傲慢,多有折辱梁山衆人之处,且那十担御酒竟教三阮尽数换作了村醪,当时激怒衆好汉,那五虎上将便要把拳来打钦差,虽教宋江丶吴用两个劝下,那陈太尉自惶恐而逃,招安一时只是成空。
当时那军师吴用道:“窥那陈太尉是个佞邪之人,此番铩羽而归,必定向圣上进我等谗言,一月之内,京师讨伐兵马必到。”
宋江无奈,只来称是。自当日起,那梁山衆人只是厉兵秣马丶严阵以待,每日里探报敌情,一日也不肯掉以轻心,果不出数日,枢密使童贯亲率十万大军,兵分八路来攻打梁山。只因他等失了地利,又叫公孙胜设下九宫八卦阵,只是大败而归,梁山一方略损了些兵卒,将佐未有伤亡。且说那童贯败走後,宋江并不敢轻易坐大,仍教三军常备不懈,不日,果又有太尉高俅举十万宋军攻来,兵分十路,水陆相济,气势汹汹。这官师陆上与梁山兵马一番恶斗,水上则教梁山烧尽了战船,这一番又是三攻三败,高俅被缚,宋江因心向朝廷,不忍取他性命,只释他归去。却说经此三役,那梁山虽是险胜,朝廷兵马毕竟人多势衆,梁山仗天时地利,又仗将勇兵哀,毕竟以寡敌衆,是以兵卒伤亡加剧,将佐虽无亡者,却也有数十条好汉负伤,或轻或重,不一而足,那宋江每日探视伤员,只是愁眉不展。
这一日,宋江又自伤患帐下而归,入得斋头,却见吴用倚门而待,把眼来看他时,惊道:“屋外只做曝日,哥哥恁生衣襟湿透而归?”
宋江道:“军师休惊,我只从史家兄弟宿处来,教那陈达丶杨春两个浇了一碗药汁,倒也无妨,目下换过便是。”
吴用道:“这两个莽厮,敢是又吃醉了性发,没来由的何以把药汁来泼哥哥?”
宋江道:“倒不曾吃醉,却也不怨他,只因前番我等与高俅济州城外一战,那史家兄弟背心教贼人搠了一枪去,因此害伤,他自吃安神医的方子,目今已有三十馀日,却不见好,那陈达丶杨春两个兄弟性躁,是以愤懑,只定怪了是那安神医方子有误,便将来门处泼了,恰逢我进得门,正正教洒了一身。”
吴用疑道:“却有此事?究竟如何?莫真个是那方子有甚不妥处?”
宋江道:“我也正有此一问,是以适才直去寻了那安神医相询,他却道方子绝无纰漏,穆弘丶董平两个将军同患枪伤,要害相近,深浅相若,吃了也便日益大好了,只那史家兄弟无个起色,他亦是不解。”
当时只作哀叹,吴用因道:“哥哥切莫过于忧煎,安神医恁多年悬壶济世,想来自有法度,史家兄弟定当无大碍。”又笑道:“今趟小生在此相侯,却有一大喜之事禀于哥哥。”
宋江道:“何事?”
吴用道:“却才戴院长探报到,道有一行人马自东京出,迤逦向我梁山地界投来,为首一个正是那宿太尉,他等金车花马,不下八九十架,尽载绢疋珠宝丶御酒佳膳,又掣一黄旗,上书‘御赦招安’,敢是招安行伍。”
宋江一听,却无喜色,只道:“恁地时,我省得,有劳军师相告。”
吴用道:“哥哥却如何不喜?此番天子再度招安,乃是前番吃怕了我等败仗,因他心怀敬畏,故而必定志诚。”
宋江嗟叹道:“天子志诚,宋某如何不知?只是我等兄弟全无归顺之心,毕竟又有甚用?先趟招安教他等闹得忒煞荒唐,我思之犹惊,此番却怕只又唐突了天子好意。”
吴用道:“哥哥休恁个丧气法,小生自有一计,定教在那钦差抵我山寨之前,扭转我衆兄弟心意,只教他等甘愿归顺。”
宋江一听,精神大振,忙问道:“果真有这般妙计?军师何不早说,若然前番招安已成时,何须枉费恁多周折,又伤我许多兄弟?”
吴用道:“哥哥此言差矣,小生此计却讲天时地利人和,非经诸事,非费周折,非在此时,却必不能成。”
宋江道:“究竟何计?”
吴用却不来答,只笑道:“哥哥却还记否,当日你道要于山寨修设法事时,那三阮如何应对?”
宋江道:“恁个不记得?那几个只道要与我对望摆个戏台子,却是怄死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