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远道噎得无话。
走到哨所,听里头有男子训斥声传来。过一会儿,胡医令拜退出门,一直拜道二十步远,才转身看了楼远道一眼,脸色很是不好。
楼远道心里忐忑,再仔细看门口两列兵卒,又与平常把守的兵丁不同,个个肃目冷视,铁甲精良。而那裴恭也站在门外,目光发紧,一声不吭。
宝镜上前通报了一声,推门领楼远道进门。
楼远道擡眼瞧去,见那正座的男子,正一副可笑面容。
他显是训斥了胡医令,却硬生生掩下怒意。可掩着也好不了多少,周身泛着一股凛凛杀气。楼远道和宝镜进来,他似是想亲切些,微微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
楼远道便是自幼混迹乡野,未曾见过权贵,也记得先师教诲。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狗改不了吃屎,官改不了杀人。
这就是明玉那郎君——肃陵侯褚策。
楼远道顿感境地两难。一淌浑水,他不想搅。但若是不搅,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何况有一束目光正射着他。
他微微擡头,看到明玉,她目光极沉,极渺茫,他接不住也解读不来,只大约觉得,她全知道,她不会放过他。
“我听小妻说,楼大夫师出名门,是个神医,自荐而来,在这周家村巡访问诊,不辞劳苦。只可惜我问了许多人,都未曾听过楼大夫的名号师门。不由想请教,楼大夫有何长处,竟引得小妻这般信任?”褚策笑问。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肃陵侯不信我,又何必请我来?”楼远道不顾宝镜一旁眨眼暗示,臭脾气上来,直话脱口而出。
褚策仍旧是笑,走下来直面楼远道,“是。你说的没错。可我不同,一贯用人不疑,疑人就杀。杀你之前,我先问问小妻,此人杀得否?”
褚策转身望明玉,明玉点头。
楼远道心里暗惊。不料明玉守信,未将他师门透露给褚策听。
于是闭了闭眼——
罢了,是恩是仇,赶到面前根本逃不过,不如迎上去看看,会不会就此化解。
他理好衣冠,上前叩拜,“草民楼远道,自荐医救夫人。”
褚策回到座上,听他继续说。
楼远道再无怯退。
“草民自幼习歧黄之术,游历江湖,今闻此间有疫疾,托旧识举荐,前来医治病患。只是疫疾来势汹汹,又因天时地况皆不一样,没有确切的方子可依循,而草民尚在探索,又人微言轻,行动多有不便,至今未得出医治的法子。倘君侯肯宽容些时日,予草民便利,草民定能医救夫人,也能医救周家村近百病患。”
褚策问道:“可这疫病已拖了些日子,成片死人,樊城医官都说是鬼疠毒气,药石不效,寻不到救治方法。楼大夫说能够医救,却要我宽容时日,予你便利。又是为何?”
楼远道目瞪口呆,像是没听懂,又像要说的太多不知从何说起。褚策看得可笑,于是补道:
“我所行之处,常见灾祸。总看有些游医,故作口气大,能治百病。不过诓骗妇孺,骗取金银,囤积药材。”
楼远道怒目擡头,脸涨的通红。却听宝镜一阵急促咳嗽,方硬忍下脾气,直身望向褚策,大声驳道:
“你见过的不是我。我若要诓骗妇孺,骗取金银,囤积药材,大可不必来樊城这重兵屯集之地做。你问我凭什麽说能够医救,就凭我的医术比他们高,做事比他们尽心。你说来说去就是疑我没有名声,那草民就问先师借一点名声。”
“草民正是峋山门下弟子,峋山宗璇玑,正是我的师父。”
话甫落音,明玉眉间微沉,默不作声。褚策却很有些吃惊。
峋山宗璇玑的名声,他怎会没听过?
那可是一代传奇。
传说他医术冠绝杏林,名满天下,医者均望其项背,却处处成谜,一生大起大落。身前身後,缠绕他的,是一段段诡异丶悚人的听闻,以及同样诡异丶悚人的名号——医中妖裔。
冠他妖裔之名,绝非世人妒而谮之。
这宗璇玑,少时入峋山,年纪极轻就声名鹊起,引来寻医访药之人络绎不绝,致峋山附近道路,常年阻塞。其人狂傲无德,专好金银美色,攀交高门巨贾。到了而立之年,忽对寻常病患生了厌倦,誓要挑破生死天道,便闭门拒访,埋头研习起死回生的秘术。
那时一座峋山,到处坟棺磊叠,乌压压阴风怪云。更有人说,亲眼见他披人皮,饮人血,与尸同寝,举止阴鸷乖戾,怕已是走火入魔。
不知他几时研出的起死回生的法子,只听说後来结实救活了几个了不得的大人物,风向旋即又变。人人尊他敬他,称他妙手回春,鬼神见之退却。而那峋山,也不再是普通人家能去的地方,山脚下竟有兵丁把守。宗璇玑与衆徒行走深宫阆苑,与那些了不得的人物,做了许多不知是恩是孽的事。峋山一门,深山中煊赫,金阶玉马,亭台塔观,气派堪比王侯。
再过了约十来年,宗璇玑不知受了什麽刺激,秋日午觉醒来发了疯癫,摆酒宴毒死门徒,又放出一把火,自焚其中。
那大火烧了七天七夜,直到林木燃尽,楼宇成灰,火才自灭。大胆盗贼上火後山窃财,见无数焦骸粘成团,面目不清,一碰便碎了。
这大火过後,峋山门灭,百馀俱尸骸无人收敛,如今,已败成寸草不生的一座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