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大人盯着林蓁看了良久。
他是四皇子萧忱,今上还是皇子时在潭州私服出访与当地一秀才之女孟惠君所生,本是双生子还有一妹妹,今上派人接母子团聚时,因秀才一家与太子案牵连,孟惠君当时一心营救父兄,不愿丢下家人自去,只把刚生下来不久的孩子交给了来人,而妹妹恰好生病,孟惠君把女儿留在身边。等今上再派人去解决秀才一家处境时,秀才一家已在充军路上病死,孟惠君带着女儿不知所踪。
今上找了母女多年,萧忱后面接过今上的托付,继续寻找母亲和妹妹。只是这么多年,毫无音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两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是以只要遇到和潭州有关联的任何人任何事,萧忱都会多出几个心眼仔细琢磨。
林蓁长得出挑,但模样和当今天子,和孟惠君,和自己都不像,年纪也比自己小一岁,她母亲经历亦和孟惠君无半分近似,萧忱打消了念头。
萧忱问:“你是不是和那个方翰林一起落水的姑娘?”
倏地一下,林蓁的脸泛起了红,自己名声传得这么远,连御史台的人都知道此事,她垂首默默点头。
萧忱不禁对林蓁起了几分好奇和佩服。
明明瑰姿艳逸,该是个执掌中馈的当家主母,不在家好好学习如何打理府中事务,却离经叛道女扮男装在御史台前摆状师摊,这脑回路亦是绝了,他要是她父亲也得打断她的腿。
若说她像当今诸多女官般,心系天下忧国忧民,偏偏还纠缠一个翰林,做出双双落水之事。
萧忱脑中浮现她戛玉鸣金气冲斗牛的模样,为三十两银子与小吏争得面红耳赤,吵架能吵一个时辰百折不回,他第一次见这样充满矛盾水火共存一身的女子。
“那个方翰林答应娶你了?”
林蓁摇摇头。
“他后面会娶你吗?”
林蓁头垂得更低了。
萧忱冷笑两声:“拿出你和小吏吵架的气势,你都和他落水了,他不该娶你吗?”
他不该娶的,他不是飞飞,一切都是自己自以为是的强求,给他造成了许多困扰,是自己不对。
双手手指下意识互相掰扯,林蓁垂眸看着自己手指,回想自逃出府来的过往,睡着逼仄的杂物间,偷偷摸摸地跟踪尾随,永远的被冷待被拒绝,在御史台前摆摊险些挨揍,还有此刻差点挨板子下狱,自己都心疼自己可怜自己,想自己搂着自己安慰,可该怨谁呢,方怀简甚至只是受害人。
眼泪情不自已地滴落在身上。
吵架像河东狮吼气势如虹,落泪时又像小白兔,粉嫩嫩软糯糯我见犹怜,萧忱不能理解方怀简为何看不上林蓁,大概看不上她庶出身份。
萧忱冷哼一声:“哭有什么用?这种看不上你的男子有为他哭的必要吗?多想他一秒都作呕!为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哭,简直有病!要么你强大到迫他在你身边,日日折磨他,啖肉饮血,以解心头之恨,要么一脚踢飞,再不给他一个眼神,你这般容姿,这天下之大还找不到一个爱你的人么?”
林蓁诧异地抬起头,这番话不像从一个阎王般的人口中说出。
萧忱盯着她目光淡漠,脸上仍然冷肃,林蓁却看出了一点儿温度,像一个关心自己的长辈,比如云娘,不过云娘可说不出萧森肃杀之话。
见林蓁目光探过来,眼中还水润润盈盈欲滴,萧忱挑眉道:“不对么?一叶障目。”
林蓁点点头:“谢谢诸大人提点,还请大人莫要告诉臣女英国公府的家人,我被抓回去就再无法考女官。”
“考女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回去告诉英国公,就说我说的,他若不让你考,我必参他一本。”
林蓁虽不知这诸大人到底什么官衔,但御史台本就干这个的,何况他还蟒袍加身,定是个招惹不得的人物,哪敢因自己破事让伯父得罪诸大人呢。
“多谢诸大人,我回府后定向伯父转告。”
虽然萧忱一脸阎王像,但此刻林蓁看他,却是个面冷心热的善心之人,她没有想到下一秒她就会改变想法。
“万事多留心眼,递个状书差点丢了命,考上女官能顶什么事?能洞烛其奸还是纵横捭阖?女官面对的不是布衣白丁,都是老奸巨猾。”
“下去吧。”
林蓁起身,心中感激:“臣女可以回去了?”
“尚未查证,所言属实自会放你。”
林蓁呆在原地,以为诸大人好说话会放了自己,还要继续呆在这里,呆在刑狱?
“诸大人,臣女句句属实。”
萧忱没再搭理她,屋内护卫向林蓁近身,高大壮硕的身形把林蓁衬托得如蝼蚁。
林蓁不由得瑟瑟发抖,她看向萧忱。他目光坦荡看着自己,眼神和初时那刻一样,冰刀般划开人心,让自己不由瑟缩。
萧忱身边官员催促道:“自己走罢,莫要护卫动手。”
林蓁跟着护卫出了门。
房门合上,萧忱对身边官员淡声道:“单独一间,条件差些,天亮放人。”
*
御史台刑狱。
刚迈进大门,扑面的酸腐夹杂着血腥味让林蓁差点吐出来,幸好她没吃晚饭没喝水,干呕了几下总算适应。她跟在狱卒身后,嫌犯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喊冤声呻吟声此起彼伏,让她宛若身在地狱,战战兢兢走在长长的昏暗甬道,她目不斜视,不敢看两旁的牢房,那里面似乎关着恶魔森森冷笑,又像疯子歇斯底里,或者痴癫嚎啕大哭,她从未见过如此恶心可怖之地,她似乎跟着黑白无常,前方就是地狱之门阎罗大殿。
终于,在精神快崩溃的那瞬,狱卒停在了一件狭小的牢狱前,狱卒道:“进去吧。”
林蓁咬着牙忍着恶心默默踏进牢门,刚想再进一步,脚上黏腻得抬不起腿,她弯身看了一眼,虽然牢狱光线暗淡,她还是看清了脚下,鲜血和呕吐物的混合,狭小的牢狱里淌得到处都是。
“哇”,她控制不住地吐出酸水,身形抖动间赶紧想扶住牢狱的木栅栏,手却摸得一手浆糊,触电般闪开木栅栏,脚边忽的窜出几只老鼠,老鼠们在她刚刚吐出的新鲜酸水中梭巡,在她的衣摆下打着转。
林蓁不可收拾地尖叫,瞬间成为此间地狱中一名标准疯子。
第30章第30章梦寐以求
叫到满脸泪痕嗓子干疼,亦无人搭理,林蓁脑子被气味熏得晕疼,但理智却慢慢恢复,渐渐停下和周围妖鬼比赛嗓门大。
浓重气味充斥鼻腔,空气中氧气都被这些腌臜气味代替,她呼吸困难,胃里似乎有只发情的公狮,在嘶吼在碰撞要撞开禁锢它的牢笼,林蓁弓着腰,时不时就因公狮的发疯呕几口酸水,但她胃里实在没东西,吐了一阵只有酸液冒出来,再后来胃间或痉挛,只是恶心反胃,吐不出什么。
林蓁慢慢直起身,扫了一眼这个狭窄的牢房,没有窗户,三面都是碗口粗的木头编排的木栅栏,除了靠甬道的那面木栅栏,两侧木栅栏的缝隙能够看到两边相邻牢房。暗淡光线下,两边牢房中的囚犯形似鬼魅,有一个见林蓁进来,连爬带滚地挪到相邻的木栅栏边,紧紧扒住粗大的木头低声吼着,那声音不断反复,林蓁听了一会儿才辨认出他说的话:“救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