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她睡觉穿得少,上身仅一件肚兜,没奈何穿衣绾发,才再追出去,哪还有柳湛踪影。
天亮得早,但瀼瀼清雾,青山绿水皆罩一层银纱。
萍萍只能在茫茫雾中呼唤:“柳湛!”
她在飘渺中回身,绾漏的一缕发丝随之翩跹:“柳湛!”
“柳湛!”
四面八方,转着圈喊,却一直无人应,萍萍生气,高囔一句:“你给我出来柳湛!”
甚至有一霎她想,要是今天他一直躲着做缩头乌龟,又见不着,她一定会想个办法,下次势必将他引出来。
但这个办法肯定不是把她自己弄病,也不是天灾人祸。
迷蒙雾气聚了又散,散了再聚,萍萍陡然瞅见雾后有一白影,和雾的区别就像玉与雪,霜与梨花,极容易看漏。
萍萍记得那边是石栏,再后面是石涧、小瀑和细竹,有一只尾巴极长,对她开过好几回屏的白孔雀总爱停在那里。
是孔雀,不是柳湛。
萍萍还没走近就以为认错,心缓慢下沉。
及至近前,却又被气得笑一声,才不是什么白孔雀,伫在石栏前的男子背对着她,细腰长臂,长身玉立,晨雾中愈显清尘脱俗。
浓雾渐薄,她竟能清晰眺见他耳后小痣。
萍萍勾了下唇角。
而背对的柳湛,虽然岿然不动,亦不发声,内心却早已欢呼雀跃:她这回没有再唤他陛下,直呼其名!
有多久,多久她没有这样唤过!
比仙乐还动听!
柳湛的心仿佛刚才栏后那只受惊的麻雀,从溪石振翅直飞到最高峰上。
但是他怕惹萍萍厌恶,不敢转身面对,怯情和欢喜打擂的结果,就是一颗心剧烈鼓动,一会想蹦出胸腔,一会又想跃出喉咙,不知道该怎么跳。
“你病好些了吗?”柳湛颤声关切。
都痊愈一个月了!
而且就是普通伤风!
萍萍鼓腮:“你不是知道吗?”
不信他没有探子密报。
“对不起。”柳湛三个字几乎是前字踩后字,急切异常。
他晓得萍萍已经康复,但哪怕亲眼瞧见,也不能全然放心。
总随阴晴圆缺牵挂她……
萍萍盯着柳湛,咬唇,再咬唇,假装咬牙切齿:“是不是要我再唤你,你才肯转过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柳湛忙不迭回身,面对萍萍,“因为你说不想见到我,所以我不敢出现在你面前。可还是忍不住想你,忍不住偷偷来看你……”柳湛唇合上,喘了口气,才黯然续道,“对不起。”
他说完视线即刻瞟向地面,不敢再对视,怕从她眼中读出这也不行。
良久,不闻萍萍回应,柳湛心底自嘲地笑了笑,知道又到了告别的时候。
他这段日子又想明白许多,抬眼原本打算开口,却一对上萍萍的眼,就情不自禁来回流连,将她眉眼口鼻都细看了一回,才启唇:“我还要向你道个歉,那年重下江南,哪怕我没忆起从前,也不应该折辱你。”做错了,就要认,所以柳湛自出声起,就牢牢锁住萍萍双目,绝不回避,“这话不是因为我后来喜欢你了,才这样讲。一个人没有肆意侮辱另一个人的权利,哪怕没有喜欢上她,也不该践踏她的真心。”
人诚心谢罪,理当免冠、徒跣、肉袒亦或泥首,柳湛用萍萍送的星簪束发,没有戴冠,于是褪下鞋袜提在手上,赤足离去。
萍萍低头看他脚底一沾地,即刻布满草木和泥土,他一步一步碾在砂石上,一国之君若苦行僧。
“你其实——”萍萍出声,柳湛顿足。
她续道:“你其实可以大大方方出现在我面前。”轻叹,“你总拿日与月做比,可人生又有几个日升月落呢?”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扭捏,她大大方方冲着柳湛的方向笑:“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柳湛肩颤地下,欣喜回身,脚被石子划到却不觉疼。普照寺在这一刻撞起晨钟,宏大响亮,如棒喝,若醍醐,驱散过往魔障,打破无限机关。
柳湛激动往回走,至近前,几与萍萍脚尖抵脚尖,却无了话,只不住喘气。
良久,柳湛满面笑容问:“你吃早膳没有?”
萍萍亦笑,飞他一眼:“我不刚被你吵醒么?”
“对不起。”柳湛忙认错,少顷,他小心翼翼告知:“我也没吃。”
“那一起去伙房?”
柳湛一听这话,感动不已:萍萍主动要和他一起走!
伙房要往回走,萍萍等了柳湛一步,他又感动:她主动等他!
柳湛心田里默默淌着暖流。
他和她离得这样近,牵手的念头似棵芽苗,破土而出,柳湛搓手指,想牵又不敢牵。已经并排走出去数十步,他手还在萍萍胳膊旁边晃,她一侧首看过来,他又即刻把手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