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收紧怀抱,这次他没征求对方的意见直接吻上去,莫德里奇默许地闭上眼睛。随着交缠在一块儿的亲吻越发深入他感到轻微窒息,插在伊万短发里的手指也开始痉挛……
拉基蒂奇刚离开家门他的手机就震动个不停,一会儿是夹杂着哭唧唧表情和粉红色小爱心的短信,一会儿又是停机坪的照片。莫德里奇正在手忙脚乱地点击屏幕又被伊万打来的电话打断——「卢卡,飞机要起飞了。我会给你电话的,好吗?」
拉基蒂奇果然没有食言。莫德里奇每天都能接到他的电话,询问警方正在调查的案件进展,律师有没有获得新情报。
他一言不发地听完了莫德里奇简单的总结——沉默的时间过于漫长以至于很不符合伊万的风格——之後,终于慢慢再度开口。「卢卡,你不要难过。」
「嗯?不会,我没事的。听警察说——」
「我知道,那个律师很厉害,我不是在担心这个。我指的是你,你千万不要自责。」
这回沉默的人成了莫德里奇。
「艾丽西亚没事了真好,你不用再想如果早点发现不对劲就好了,不要对自己——那麽苛刻和严厉……」伊万的声音好像就贴在耳朵边上,却不再是莫德里奇习惯的软软撒娇口吻,「就像我之前说的,生活里可以遗憾和悔恨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你没法每一件都做到完美,更何况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可我是和VR设备打了这麽多年交道的心理医生,应该早点——」
「这件事你已经做到了最好。你应该好好地被爱丶被珍惜,应该得到尊重。」拉基蒂奇的声音听起来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哭。「卢卡,你应该多爱自己一点,你也值得你自己的爱。」
莫德里奇这下彻底失语,他原本只是想尽可能不带主观情绪地和伊万说清楚案件进展,没想到对方不仅精准猜到自己隐藏在平淡叙述背後的沉重心思,还用上宛如高级心理督导的口吻。
「卢卡,这不是你的错啊,不要自责和难过了。」
莫德里奇坐在科瓦奇面前的时候头发斑白的曾经的顶头上司果然也对他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关于这起案子的最後一块拼图终于合上,他却并没有变得轻松……
「所以您是怎麽发现的?为什麽……」
「当然不是我。」尼科·科瓦奇看起来老了十岁,恍惚间令人觉得时光在他身上走得比其他人更快。「我一个学着老套心理学的人能发现什麽。」
「……」
「是萨默尔负责的开发部。他们锁定到入侵服务器的地址,发现居然就是安联内部的通讯响应——一开始警方调查的结果是在境外,都被误导成自杀游戏什麽的……後来他们才发现那只是假地址。」
莫德里奇艰难地咽下嘴里的咖啡,错觉食道産生轻微烧灼感。「可是鲁梅尼格先生为什麽要做这种事?!这几年明明是他在主持安联的工作,为什麽要对自己的産品——」
「我想他也是没有办法。你知道他一直强烈反对VR模拟器里添加联网功能,但赫内斯回来之後……不顾董事会意见开发了很多新産品,投放市场後也尝到了甜头。」
「那也不能杀人啊!这是谋杀!做这种事情——」莫德里奇用力握紧手里的杯把,咖啡表面也如同映射着他的心情般愤怒晃动。
安联医疗器械公司的主席当然没有学过心理学,网络上流传的自杀游戏倒是给了他灵感,于是这位和网络安全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工程师将VR治疗中心理医生们的语句替换成诱导的指令……他单向修改的只是病人所使用的传感器,因此绝大多数心理医生都没能觉察出异常,好在这种引导策略算不上多麽高明,真正被影响到的病人也屈指可数。
「赫内斯只想着尽快更新新産品,他回来之後都快把开发部逼疯了。卡尔知道网络漏洞对于VR传感器来说有多要命,才希望用这种过激的方式引起大家的注意,从而借助警方和网络监控部门的介入彻底去除他反对的联网功能。我想他只是太爱他的专业和理想,太爱他一手研发的模拟器……他——」
「可病人是无辜的!」莫德里奇不赞同地摇头,眼睛深处像要喷出火,「他根本不懂什麽是爱和理想。把自己最看重最得意的産品当做杀人工具——这怎麽能是爱呢?!」
「或许你说得没错。」
科瓦奇看起来不愿与他继续争论般向後倒进沙发椅,双手中指打着转按摩太阳穴。
「对了,卡尔似乎对你感到很抱歉。」
莫德里奇不再做声,转过脑袋打量窗外的街道。慕尼黑的盛夏还是同他记忆中一般多变,一阵急促的雷雨後天空重新放晴,积聚的雨水在阳光下逐渐化为湿润水雾。
「他只需要向受到伤害的我的病人道歉。艾丽明明什麽也没有做错丶她本来不需要承受这些!」
「我想他明白自己的错误了。幸好被卷进这事里的人不算多,但是不管怎麽说都是刑事犯罪。」科瓦奇的声音难得地沉闷,他又望了一眼未动的咖啡,同样将目光投向窗外阳光照射下湿漉漉的街道。
「那……鲁梅尼格先生会怎样?」
「还不知道,要看公诉方用什麽罪名起诉他。这日子——无论是谁都不好过啊。」
莫德里奇一边搅着咖啡一边盯着桌上的方糖块,「那您……马里奥说他不会留在安联了。」
「嗯,你知道他的性子,要是还肯继续给他们卖命我才感到奇怪。不过我嘛……」他顿了顿,「我早就不年轻了。」
「不——」莫德里奇眨着眼睛,看到对方鬓角一片花白又嚼碎嘴里的句子,再用咖啡将它们冲进食道。
「年轻真好啊,卢卡。可以有很多的梦丶有理想,也愿意去相信……」
这次他坚决地摇头并出声打断,「您现在也依然可以拥有这些。这是我们的工作不是吗?如果连我们都没有办法面对那些令人失望的痛苦的事,又怎麽能为他人制作出美好的梦……」
「我明白。虽然这次的事故让我很受打击,你知道我一直把卡尔看做朋友而不是合作方的商人……」科瓦奇轻轻叹气,终于端起杯子喝下今天的第一口咖啡。「好吧,这段时间我会调整一下。说起来你呢?」
「我不会有事的,这和上次的事故也不一样——」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麽。」年长的男人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
「我丶我现在有些明白了……我没法帮上我遇到的每一个人,有些问题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解决和控制的。它们太复杂了。」莫德里奇往杯子里又加了一块糖,浅褐色眼珠深处跳动着隐约的光点,「只有接受这一点,我才能继续把这份工作做下去丶才能真正地帮到别人。
科瓦奇的笑明显比刚才更自然和轻松,「那真是太好了。其实不仅仅是我们的职业,生活也是这样。或许你可以学着——」他眯起眼睛似乎在挑选合适的措辞,可最终只是耸了耸肩。「你还是那麽有责任感丶那麽认真,可看起来比以前放松了许多,抱歉,这不是在评判你卢卡——只是我的感觉,并且我认为这样很好。」
「真的吗?或许是我见过许多病例,现在变得越来越有经验了吧。」莫德里奇笑着避开对方的注视,「心理咨询是我喜爱的事,能够一直从事热爱的工作,我已经感到非常幸运。」
他看到经由暴雨洗刷过的晴朗明亮的天空,看到漂向阿尔卑斯山脉的卷动的云,也看到远处紫灰色的鸽子扬起羽翼在阳光下一圈圈地盘旋和滑翔,最终落向视线无法到达的树荫与教堂共同构成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