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德里奇似乎已经看到工位里的拉基蒂奇手忙脚乱地核对图纸,又凑到电脑面前修改模型,或者被级别更高的同事使唤着一趟趟跑腿。他换下大学生最喜欢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宽松连帽衫和破洞牛仔裤,试图用一丝不茍的浅蓝色衬衣丶深色条纹领带以及皮鞋令自己看上去更像个真正的成年人。
他又刷新一次Instagram,伊万最近的更新还停留在半个月之前,那张人像摄影的拍摄对象是一个抱着吉他的黑发黑眼男孩,眼神带了点坏坏的痞气,细瘦的长腿毫无形象地岔在吉他两边,坐姿糟糕透顶,令莫德里奇想起很多年前那种以摇滚朋克为卖点的牛仔裤广告。噢,商业摄影似乎也是拉基蒂奇的兼职工作。
不过这种穿衣风格又是什麽新的潮流……他越来越搞不懂这些年轻人的想法。莫德里奇在心里自嘲,自己大概真的老了。
这样的想法在他对着穿衣镜认真挑选合适的衬衫和领带搭配时不断冒出来,平时总是喜欢把自己裹在宽松外套里的心理医生望着镜中映出的自己——白衬衫早已特意拿去熨过,领口和袖口处的折线清晰锋利,像是刀斧劈凿的山岩。他轻轻摸了摸抵住咽喉的深灰色领结,眨着眼睛慢慢做出温柔的微笑,于是镜面里的男人眼角渐渐堆积着又细又短的皱纹。
莫德里奇用力地挺直胸膛。伊万真的长大了,当初的小小少年最终摸索着学会他应该学会的一切丶变成这世界上无数成熟稳重的大人中的一个。不会再拽着他看那些兴趣缺缺的电视剧了,也不会边吃饭边表情生动地分享恋爱中的细节,不会涨红着脸飞快跑去洗卷成一团的底裤,更不会双手抓着他的肩膀急切地逼问——「卢卡,你爱我吗?你是不是也爱上我了?」
这难道不是他曾经最乐意看到的事情吗?
「伊万长大了,你应该——为他感到高兴。」莫德里奇轻轻碰了碰镜子里抿紧的嘴唇,「……再多笑一下吧。」
毕业仪式当天莫德里奇在伊万的校园里闲逛,四处有些零散的穿着礼服的学生和他们的家人,年轻的人们冲着镜头做出最夸张的动作和表情,或是将象征着学业完成的扁帽抛向空中。
「毕业生只有这麽点人?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拉基蒂奇摇摇头,「我们以前连个仪式也没有呢,大家提交论文的时间都不一样,所以离校的时间也不一样,没什麽毕业典礼的说法。今年还算是定了个日期丶发了统一的服装……」
「噢,原来如此。」
他又看到初秋阳光映照下山毛榉黄绿色的树叶变成半透明,哗啦啦地随风摇摆,慕尼黑的秋天和他记忆中一样舒适。拉基蒂奇本来说好领着他参观一下校园,可是很快又被今晚晚会的主持人拉走参加临时彩排去了,满脸抱歉地和卢卡说我很快就回来,你先自己逛一会儿可以吗。
莫德里奇点点头,摸了一下自己的领结。
「你别走啊卢卡,我的演讲稿被选中了,所以晚上会有一段发言。我准备了很久,希望你也能听到……」
「说什麽傻话,我都在这里了怎麽会走。」莫德里奇看着同样一身深色正装的伊万,忍不住擡起胳膊帮他理了理稍微歪掉的领带。「在紧张吗?」
拉基蒂奇稍微垂下脑袋,嘴唇周围的线条有些绷紧。「不会,卢卡,只要你在我就不紧张。」
「好,我在这里。」他笑了笑,犹豫片刻还是走近一步,轻轻揽过对方的肩膀又迅速放开。淡淡的古龙水气味令人感到陌生……
伊万讲稿的题目是《我有三个梦》。莫德里奇和教师丶学生丶家长们一起在台下仰望着教堂中间临时搭建的舞台,题目刚刚经由主持人报出来就引发一阵掌声和善意的哄笑——这太耳熟了,几乎立刻令人联想到那位一生致力于民权运动的领袖。
伊万从侧面走上台,站在发言席位对着话筒清了清喉咙,隔着很远莫德里奇也看到了他眼中跳动的光。
「我知道大家在笑什麽,没关系,其实我的梦比马丁·路德·金还要多两个呢。」
表情严肃的心理医生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跟着身边的人轻轻拍手。不过伊万再度开口时语气里已经没了调侃,「我今天在这里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做过的三个梦,它们连接着这座古老又安静的学校丶连接着五年来建筑系的所有教授和同学,也连接着迄今为止我全部的人生。」
年轻的毕业生低头看了一眼讲稿,不知因为紧张还是激动,声音稍微有些发颤。「我想说的第一个梦是艺术的梦,这也是我最早的梦。我们都知道关于艺术如何起源有许多的说法,但最终它们都指向一点——人类的想象。有了想象力和好奇心,我们才有了美,有了爱,有了梦,有了艺术。我也记得我最初的梦——我想要成为一名艺术家,我希望能够和他们一样,为其他人造出一个想象的丶理念的丶光辉的灿烂世界。这是我的第一个梦,原本以为在这里——你们都知道的,冷冰冰的理工和工业学校——」拉基蒂奇稍微顿了顿等下面的人笑完,「艺术的梦就会离我远去,我必须学会像个工程师或者科学家一样生活和学习,可是事实证明并没有。我参加了摄影和钢笔速写的兴趣小组,我们可以在建筑系那幢看起来和艺术没什麽关系的教学楼里讨论人文摄影趋势丶画展的消息,或者艺术家们的新作品。这一刻我感觉到我还在做梦,在这所包容的丶开放的学校里一边学习理性的建筑,一边又能触碰到艺术的瑰丽色彩。所以我首先要认真地感谢我亲爱的学校,是这片睿智的校园让我的梦得以继续。」
「我的第二个梦必须感谢建筑系的所有教授丶讲师丶助教以及其他工作人员,这五年间是你们告诉我一个关于建筑与城市的梦——关于民主与和平,关于建筑的本质,关于我们正生存于其中的城市的终极。人是一种具备社会属性的群居动物,我们需要与他人接触丶交流丶发生关联,所以这世界上渐渐有了房屋丶有了部落丶有了城市。但是在十九世纪末整个欧洲都陷入因住房短缺引发的动荡和恐慌——这时现代主义建筑师为我们勾画出建筑的梦,一个关于未来城市丶理想生活,关于平等与自由的梦。在这个乌托邦的美丽梦境里所有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家,不再痛苦丶不再漂流。」
拉基蒂奇对着话筒深深吸气,放大了的呼吸声漂向哥特教堂的拱顶深处。「事实上建筑这种形式一直以来也是人类共同的梦——从巴别塔到空中花园,从佛罗伦萨大教堂到马赛公寓……只是这五年之中我明白了比金钱或者设计方案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建筑师最原本的心——它能令普通的房屋变成最美的理想丶令砖块和石头变成最动人的梦境。教授们花费很长时间告诉我们这件事,我对他们非常感激,我也将永远记住——身为一名建筑师的责任和良知。」
拉基蒂奇从侧边跨出演讲席向台下深深鞠躬时教堂里充满比刚才更热烈的掌声。
等到安静下来之後他走回麦克风前面,不知怎麽愣了两秒,随後坚决地放下写好的稿子。「我还想说一下我的第三个梦,也是最後的梦。这是一个关于受伤丶关于治愈丶关于心灵的梦。」
莫德里奇屏住呼吸望向台上的伊万。他看上去已经完全进入状态,声音不再略微发抖,头也高高扬起,隔着这麽远都能看清那双灰绿色眼睛里同时跳动着冷静与热情。
「就像我之前说的,人是一种有想象力和好奇心的会做梦的动物,我当然也是这脆弱又伟大群体中的一员。我的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心理学家,他离开我已经快要十年了,不过我还记得他说过的那些关于心灵丶灵魂丶梦境的话……」
拉基蒂奇的声音稍微变得低沉,不过很快又扬起来,「我的家人将我独自一人留在这世界上,那段时间我的生活变成彻底的噩梦。幸好那时我身边还有一个重要的人,他像父亲和兄长一样教我做科学作业,教我打领带,教我扫除房间,也教会我做新的梦,正是因为他我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才能站在这里同大家分享这些梦的故事。」
莫德里奇只觉得喉咙逐渐收紧,鼻腔像是被塞子塞住,不断涌出浓烈的酸胀感。
伊万略带点沙哑和磁性的声音通过扬声器流进会场所有人的耳朵,「他也是一位心理医生,他的工作就是治愈人们破碎的心灵——用梦的方式。有时候我还会觉得自己和这位医生勉强算是同行吧,不同的是他需要在模拟器里为病人制作房屋丶建筑和场景,而我所做的设计发生在真实的世界,这其实没什麽太大区别。这麽多年,他为他的病人创造了许许多多能够治愈灵魂的梦,他是用语言就能编织出奇迹丶拯救灵魂的魔法师,是这个世界上了不起的造梦的人。」
「如果没有他给我的梦,我的内心将永远不能长大,永远是当年在黑暗中发抖和痛哭的十四岁男孩。他常说人类的心灵是美丽深邃的风景,我想这就是他的梦都和他本人一样坚强又善良的原因,也是他总能治愈受伤破损心灵的原因。」
拉基蒂奇的眼睛里像是扔进了火把般炯炯有神地朝口中那位心理医生的方向看去,台下的莫德里奇甚至恍惚感觉对方在衆多观衆中准确定位到自己的位置。
「很多年以前他说对我没有什麽限制,只希望我成为想要成为的样子,并且能够在过程中发现属于自己的快乐与满足。现在我想对你说,我有了这麽多的梦丶也终于成为了理想的人,过得很快乐丶很幸福。我一生都会感激你,你是我的旗帜丶是我的星星,是人生旅途中最重要的夥伴。你是我永远的家人丶我最好的朋友,你是我今天想要分享的最後的丶也是最美的梦,谢谢你,莫德里奇医生。」
沉默片刻之後教堂里开始跳动着零星掌声,随即越来越响,直至淹没了伊万的总结。莫德里奇隐约听见他凑近话筒说「这就是我的梦和故事,希望大家都能梦想成真」,可是接下去的掌声覆盖了架设话筒与扩音器的最大功率。
喧闹人群中他颤抖着肩膀将脸埋进掌心,骄傲而酸涩的泪水不断涌出,又顺着脸颊慢慢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