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德里奇主动给拉基蒂奇拨去电话或者发消息询问最近状况时马德里的阳光还带有夏日的馀温,微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四下播散女贞树叶特有的清苦气味,而当伊万告诉他骨折最严重的左腿终于也能够经受住体重和一些不那麽剧烈的活动时,少见的薄雪正在从浅灰色天空中不断落下,莫德里奇稍微分神望向窗外——打着转的细小雪花在空中便几乎化成雨水,只有偶尔几块体积较大的雪片掉落在金属扶手或者蒸腾着热气的车前盖上,浑浊的灰白逐渐转为透明的澄澈。街头行人纷纷驻足停留,擡头惊叹或是掏出手机拍下这难得的场景。
「卢卡?你在忙吗?我是不是打扰你了?」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伊万果然发觉他短暂的走神。
「没有,现在是午休时间。」莫德里奇收回目光,整个人懒洋洋地趴在办公桌上,用下巴来回磨蹭着胳膊。他喜欢把办公室的暖风开得很足,现在只觉得少许困倦。「我只是在看——外面下雪了。」
「原来马德里也会下雪?我还以为那里的冬天都很温暖。」
「几乎不会,」莫德里奇停顿一会儿,「我来这里之後也只见过几次,还都是那种没落在地上就化成水的小雪。」
「那真好。慕尼黑今年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
「你不是不怕冷的吗?」莫德里奇心头涌出小时候才会有的那种幼稚又恶意的快乐——伊万的声音在耳边抱怨着冬天的风丶大雪丶湿漉漉的袜子,而此刻他坐在温暖的办公室里,手边还有一杯漂浮着细密奶油的热巧克力。就像他记得——那大概是战争烧到家门口之前的最後一个夏天,格外凉爽和多雨。彼时还不知道恐怖丶逃亡丶死难为何物的小卢卡待在家中看窗外没带伞的人顶着衣服在暴雨中狂奔,心中无端开心「他们在淋雨而我不用」。莫德里奇大学第三年准备学校辩论赛选题「人生来善良还是生来邪恶」时没来由回想起童年那一幕,忍不住觉得好笑。
「卢卡?」
「我在听呢,你注意不要生病了。」
拉基蒂奇又开始抱怨慕尼黑不仅会下大雪,暴雪间隙的晴天也好不到哪儿去——令人心情好转的阳光总是附赠强烈紫外线。他在病房里窝了小半年以至于皮肤都变得娇气,前几天见阳光灿烂便跑到楼下花园里逗弄不知哪里来的流浪猫,结果猝不及防地浑身脱皮和过敏,搞得他苦不堪言。医生给他开了治疗日光性皮炎的软膏,而熟识的护士则拿他玩笑说拉基蒂奇同学啊你简直比我们女孩子还要娇嫩……
「我觉得也有可能是对猫毛过敏。要不要改天查个过敏源?」莫德里奇笑着补充。
伊万的声音比安眠药还管用,他听着听着又开始犯困,但一点儿不想打断对方,也不想挂掉电话。
「对了卢卡,我打算这几天就回学校准备考试。」
「嗯?」
「是这样,一般圣诞节假期之前我们都会有些小考试,算作课程的平时成绩。然後再过一年我就要准备毕业了,所以有些课还挺重要的——」拉基蒂奇好像在担心他不能理解大学里的日程安排,开始向早已离开校园的人仔细解释。
「你——没问题了吗?」莫德里奇坐直身体拿过热饮料,嘴唇贴上纸杯边缘,「不要勉强自己。我记得他们说你完全恢复过来至少得半年。」
「嗯,医生现在说我可以出院了。他还说我年轻,身体恢复得比想象中快,连骨头都比普通人长得快。」隔着听筒他觉察到对方的笑意,「还有,医院实在太无聊了。」
「你可以看书,看电影。」莫德里奇又趴下去,并且这次将脸的下半部分埋在臂弯里,藏起嘴角的笑。
「我都看了快半年了。我现在只想晒太阳,爬山,去雪地上打滚——再不让我回学校我就要疯了。」
「好吧,那如果你出院——需要我过去帮忙吗?」
「不用啦卢卡,我知道你工作忙。只是的确有件事想问问你——」伊万拖长了句子的尾音,声音里含有隐约期盼。
莫德里奇的眉毛略微扬起,隐隐觉察到对方想说什麽不过没揭穿,「你说吧。」
「你今年圣诞节假期有安排吗?」
「有。我要整理上个月的两个病例,还得值两天班。所以今年也没有办法回家了,我是说回我父母在扎达尔的家。」
「哦……那真遗憾。」拉基蒂奇听到他的话之後略微叹气,不过下沉的语调很快上扬,不着痕迹地恢复先前的轻快。「我原先想着如果你有空是否可以陪我去一趟巴塞罗那——」
「巴塞罗那?」虽然已经在西班牙生活了两年,但莫德里奇对这个城市的了解还仅限于国家德比中红蓝条纹的球队丶报纸上粗黑字母的「加泰罗尼亚公投」新闻标题。他不像伊万那样深深迷恋城市的历史丶文化和艺术……
「嗯,没关系的。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去。」
见他没有继续补充说明的意思,莫德里奇只好开口询问,「你去那做什麽?」
「当然是去看高迪啊,巴塞罗那是高迪的城市。我想去看修建一百多年还没完工的圣家族教堂,亲手摸一摸米拉公寓那些只属于上帝的曲线,还要躺在居埃尔公园的马赛克镶嵌长椅上晒太阳……」伊万语调里又有了诗人般的抑扬顿挫,莫德里奇眼前几乎立刻浮现出灰绿色眼睛里跃动的点点光芒,「……不过真遗憾你没时间,看样子只能下次再去找你了。」最终所有兴奋的幻想以平淡的语气被总结,再没有更多失态。
「可是你刚刚出院,刚从那麽严重的伤里恢复——」
「我没事的,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户外运动丶新鲜的空气和阳光。你放心吧。」
耳畔一片沉默,伊万没再说话,只有呼吸声一波波地传来。莫德里奇轻轻咬住下嘴唇,「其实……我的确有点担心。」
听筒里传来一声短暂的轻笑,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认真。「我早就是成年人了,我们第一次在伦敦见面那年你也就不到二十四岁吧?再过一年我就和那时候的你一样大了卢卡。我保证以後无论做什麽事会小心的,不会像上次那样了。」
莫德里奇像是没听见对方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时候练出这种语速,「如果只是去巴塞罗那那麽近的地方,我可以和你一起——至少我的西班牙语肯定比你好。」
「真的可以吗?不会太麻烦你吧?」伊万的声音略微擡高,流露出轻微的惊喜与惊讶。
「当然不会。」
「那真是太好了卢卡。谢谢你。」
终于结束通话之後莫德里奇愣了会儿神才继续喝他的巧克力饮料,却忘记这通电话的时间有些漫长,令人愉快的热乎乎甜饮早已冷却。伊万刚才的语气令他觉得恍惚地陌生,明明几个月前在病房里还是和记忆中没什麽区别的会脸红害羞的大男孩……
当时拉基蒂奇虽然醒了,可一刻不歇地开始发高烧,连续说了几天的胡话,差点没把精神已经极度脆弱的莫德里奇逼疯。那些他只在书页上见过的意义不祥的名词——休克丶感染丶栓塞……一个接一个地砸在他面前,好在求生欲强烈年轻人最终一关接一关地坚持下来。到底是生命力最顽强最旺盛的年纪——莫德里奇听着医生护士们笑着揉伊万的脑袋夸赞他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又或者伊万的朋友们挤在病床边吵吵嚷嚷,感觉自己也跟着从地狱爬回人间。
「卢卡,你陪我好几天了,你……都不用上班的吗?」
莫德里奇自窗前转过身才发现前来看望他的同学已经回去了。他清了清喉咙,听见自己的声音,「没关系,我请了假。」
「我不会影响你……吧?」
「影响什麽?」莫德里奇走到床边坐下伸手试探他的额头,再次看着对方的脸慢慢涨红。
「你的工作,还有你自己的生活。说来你搬走之後我都不知道你在哪里上班……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愿意理我了呢。卢卡,我从不知道你居然这麽固执又绝情——」伊万扁着嘴,灰绿色眼珠里满是责备,说出口的话却又像在克制地撒娇。年轻人的脸孔在未见的三年间没有太大改变,只是比卢卡印象中消瘦许多,脸颊微微向里凹进一些,太阳穴附近还有些快要愈合的擦痕——莫德里奇将这些看作打败死神的奖赏。
他笑了笑,避开伊万有些委屈又带着些质问的目光。「我现在在马德里,马里奥他们都知道的,他现在也在慕尼黑。我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我知道他来了,可是我不想打扰你。既然你不肯主动告诉我,我也不会去跟你的朋友乱打听——」拉基蒂奇放在床单上的手无意识地握成拳头,脑袋也扭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