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当天很明显大家都失去认真工作的心思,莫德里奇一边琢磨技术部传给他的草图,一边用馀光瞟见休息室里的曼朱基齐去了今天上午的第四次厕所。他似乎感受到来自背後的注视,回过头来抓着短发笑嘻嘻地自我辩解,「咖啡喝得太多,利尿作用强大。」
莫德里奇冲他翻个白眼又低下头,继续拖动鼠标观察显示屏幕中的场景。这次向他们求助的是一位年轻大学生,因为受不了失恋的打击,整天窝在家里酗酒,直至收到大学寄来的警告通知。他的家人急着将他送回学校,没想到第二天男孩便在教学楼的厕所里用剃须刀片划开手腕。好在发现得及时……
「不就是失恋嘛,有什麽大不了的。现在的小孩真是……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他听见技术部的同事们议论纷纷,不由得稍微皱起眉头。
「其实……不是这样的。」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出言驳斥,「可能这孩子先前就积累了很多压力,比如和家人的关系紧张,而失恋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也可能他最近有了什麽别人不知道的苦恼和麻烦,被逼无奈才做出这种选择。无论如何作为心理咨询机构我们都不应该说出那些轻率的结论,这种臆测和评价会对来访的病人造成二次伤害。」
空气凝滞两秒,莫德里奇突然觉察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自己,于是摸摸脑後的头发小声说抱歉,但认真的目光没有丝毫软化。
「卢卡,你怎麽突然变得这麽严肃……」
「因为这事关一个人的人生丶心理和心灵,本来就是很严肃的事情。每个向我们寻求帮助的人都正在经历痛苦与挣扎,这些心情都是非常悲哀的。」莫德里奇这次说完之後站起身,端着空掉的杯子跑去二楼打咖啡了。
苏巴西奇轻轻咳嗽一声,随即向办公室里的其他人解释,「他说得没错。我们虽然不是医生,但总归还在心理咨询机构上班,不应该随意判断和评价病人。」
「知道是知道……但这家夥好强硬,我从没见过。」正在说话的是用力敲着自己脑门的洛夫伦,夸张地哭丧着脸。
「那是他很看重的专业,自然不希望我们乱说。」苏巴西奇看一眼莫德里奇空掉的办公位,稍微咧下嘴角,「毕竟心理学是他的梦想,中学时候他就想当心理医生了。」
「好吧,我以後不乱说总行了吧……刚才那眼神有点可怕。」洛夫伦抱着自己肩膀打了个哆嗦。
莫德里奇回来之後最後核对一次场景里的细节,好巧不巧这次程序的调试员就是洛夫伦。等他们商量完最後一组触觉参数後办公室里早空了,年轻的程序技术员没有任何掩饰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而莫德里奇还在对着屏幕拧着眉头沉思。
「卢卡,都快放假了还那麽认真啊……」
莫德里奇终于转过视线,眼皮擡起又垂下,「我们会放假没错,悲哀的事情和心灵里的创痛可都不会放假。我希望……能早一点帮上这孩子。」
他低着头,半长的金发遮住侧脸,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天只需要上半天班,但莫德里奇还是按照平时的时间离开办公室。他没有拽着再也坐不住的年轻同事加班,只是一个人敲打键盘,或者抓过纸笔记下几个关键词。
等他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伊万还住在家里的时候他们会一起装饰圣诞树或者在客厅里布置亮闪闪的小彩灯,现在家里只有他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做这些耗费体力的事情。黑暗中莫德里奇被翘起来的地毯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嘟嘟囔囔地摸向墙壁上的开关。他不记得家里什麽时候变得这麽黑,又这麽安静……
他走向厨房拉开冰箱门想检查一下是否还有什麽半成品的食材时嗅到蔬菜腐烂的气味,等到好不容易清理完果蔬盒里的烂番茄,胃口也随之倒了个干干净净。
埃尔莎因为要留在医院值班,原本打算和莫德里奇一道过平安夜,却意外地获得了调休的机会,于是昨天搭上返回老家的巴士。临走前很抱歉地说卢卡,我过两天再回来陪你。
莫德里奇摇头,微笑着让她趁难得的休假在家好好休息,多陪陪家人。伊万则是提前一周给曾经的监护人打电话,说作业又多圣诞节期间的车票又比平时的贵,他就不回萨格勒布过节了。
所以今年是自从收留失去家人的拉基蒂奇以来他第一次独自度过平安夜。莫德里奇最终还是给自己煮了通心粉,浇上超市买的奶油蘑菇味pasta酱,用大碗装着抱去沙发上边看吵闹的电视节目边一勺勺塞进嘴里咀嚼。
伊万不在家,他也懒得煮蛋奶酒或者热可可……莫德里奇想起有一次平安夜喝巧克力饮料喝到宿醉最终被少年抱回卧室,那天伊万送给他一张抽象肖像画,画里的自己长着方形的脸和三角形眼睛。
他放下早已凉透的通心粉,拿着手机走到窗前拨出号码。不算漫长的等待过後,听筒里传来带了点惊讶的中年女性嗓音,「卢卡?」
「嗯,是我。妈妈,圣诞快乐。」
「谢谢,你也是。」除了熟悉的温和声音之外,莫德里奇还隐约听见了远远的歌声,小孩子跑来跑去的嘈杂,以及男人们在一块儿喝酒的动静。「我和你爸爸正在邻居家吃晚饭。你呢?」
莫德里奇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没吃完的通心粉,「是吗?那真好。我也刚吃过。」
「你怎麽今晚就打来电话?以前不都会等到明天早上……」
「呃……」
「我们知道你很忙,不过有空还是回家看看吧。我和你爸爸都很想你。」电话那头突然传来笑声,伴随着大喊名字的嗓音,于是她停顿片刻,感到抱歉般小声开口,「他们在叫我也去吃点点心,抱歉,你爸爸好像酒喝得有点多,可能没法让他接电话——」
「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个时候打来的。」莫德里奇咬了咬嘴唇,望向窗外星星点点的街景。大约是过节的缘故吧,车道上一片宁静,只有对面公寓楼房的窗口闪动着橘红色或者暖黄色的光,仿佛在暗示那里面充满温暖的节日氛围。「那我先挂断了,明早如果你们有空……」
「当然了,当然,我们会等你电话的。圣诞快乐,卢卡。」
「嗯,圣诞快乐。」
莫德里奇一直等到听筒只剩通话切断的忙音,他低头望着手机屏幕发呆,直至它彻底变黑。
这个晚上他的第二通电话来自女友,先是抱怨一番她在大巴上蜷缩了整整五小时,感觉手脚都成了僵硬的假肢,简直可以请擅长安装义肢的诊室主任来为她调整一下人造关节。然後埃尔莎又兴致勃勃地和他分享今晚的菜谱,说到妈妈做的奶油冻时忍不住叹息,卢卡如果你在就好了,你一定会非常喜欢的。
莫德里奇和往常一样只是安静听着,忍不住浅浅微笑。他还听见听筒那边传来壁炉特有的轻微声音,火苗欢快舔着木柴,时不时发出噼啪脆响,伴随着这些令人愉快的背景音埃尔莎正在兴奋表达对来自卢卡的礼物的热切喜爱。
「这一条围巾我想要很久了,谢谢你卢卡。」
莫德里奇抿着嘴笑,「每次路过的时候你的眼睛都粘在那上面不放……好啦,你喜欢就好。」
「有这麽明显吗……真糟糕。」女孩低低地嘟囔着,仿佛在为自己的失态道歉,不过很快又将话题岔向别处。「你假期里还有别的安排吗?」
莫德里奇认真地想了想,「嗯……补觉,然後在家搞一下扫除,还有两部想看的电影。」
「哦……你不回家吗?我本来以为你是因为要值班才留在萨格勒布的。」
「我偶尔也需要值班,不过今年没轮到。至于回家……我每年都会给我父母寄圣诞卡片和打电话。」莫德里奇握着手机,目光又垂下去盯着自己的拖鞋。
「说起来我都没怎麽听你说过你的家人呢,卢卡。」
「没什麽特别的……他们都是普通人。」莫德里奇无意识地在客厅里踱步,眼前浮现的却是站在板凳上煮晚饭的自己,他把蝴蝶形状的面捞出来分装在两个盘子里又浇满番茄味的罐头pasta,手指不小心碰到滚烫的炉子,立刻鼓起一串豌豆大小的水泡。已经连续吃了一周通心粉的娅兰卡哭着说太难吃了,冲哥哥发脾气。有时他们被短暂寄养在亲戚或者父母朋友的家中,睡在客厅的沙发或者地板,因为一个眼神而不敢多喝一口肉汤……
「卢卡,你是个男孩子,不能哭。尤其在妹妹面前。」面色苍白的母亲抚摸着他的头发,凹陷在深深眼窝里的眼睛布满血丝。「照顾好妹妹,我得赶回去参加你爸爸朋友的葬礼,这两天就不回家了。」
这不能怪他们的父母,那场战争几乎占据莫德里奇所有的童年。大人总有各种各样需要处理的事,光是确保一家人的安全和温饱几乎就耗费去当时年纪尚轻的父母全部精力。
「你和他们——关系不好吗?」埃尔莎的声音带了几分犹豫,往日活泼的声音变得低沉。
「当然不会。只是我去读大学之後很少回家,可能没有像以前住在家里时关系那麽亲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