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德里奇早就知道会变成现在这幅场景,所以一直不敢带伊万参加朋友之间的小聚会。他脑海里担忧的画面此刻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变成现实。
比如马里奥卷起袖子向伊万展示胳膊上的纹身,而後者好奇地摸了摸那部分呈现青黑色的皮肤,然後逐一询问这些奇怪的图形是什麽意思。
「这是十字丶还有扑克牌,足球。」曼朱基齐热情地介绍,干脆又卷起另一边的袖子,「这是中国汉字,别看它像图画一样,可是它有含义!每个小画都有含义。比方说这是身体强壮,这边是说我即将有个好运气。」
拉基蒂奇的鼻尖都要抵上去了,「我知道,我有美术小组的同学在纹身店打工,他就会设计这个。不过你的这些图案更酷!是用针刺进去的?会疼吗?」
莫德里奇虽然在和他的童年玩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却伸长耳朵去听吧台另一侧的对话。他没有在自己身上穿孔打洞或者刻印上永远洗不掉的花纹的癖好……不因为别的,只是怕疼。
「刚才听那孩子说十月份就要去慕尼黑。」
「啊?嗯。」莫德里奇正在因为马里奥对纹身过程的栩栩如生描述感到胳膊隐隐作痛,耳畔响起的声音及时打断他的偷听。「对,他要去上大学了,学建筑。」
和别人相比苏巴西奇是个沉默的酒友,这正是卢卡喜欢的地方。他喝酒的时候总是半闭着眼睛,满脸严肃,像是要品出每一滴酒水的味道,慢慢咽下去之後才说出第二句话。
「你真是够可以的,拖着一个孩子折腾到现在……」
「当时教授一家对我很好,伊万也真的太可怜。」莫德里奇也端起杯子,将嘴唇靠在杯口边缘轻轻吸啜,「都过去了。伊万很可爱很懂事,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是个负担。」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把「偶尔还会觉得被照顾的那个人是我」说出来。
这是他们常来的酒吧,苏巴西奇冲吧台後面的服务生擡起手,穿着礼服的年轻男性便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开始调制客人需要的酒水。「你现在也算可以回报他们了……」他又仰着头半闭着眼睛,莫德里奇几乎要以为他陷入睡梦,便又集中注意力关注着吧台另一端发生的事——曼朱基齐表情夸张地打着手势,似乎在描述上周末足球比赛里的一颗绝杀进球,而伊万用绝对不生疏的姿势捏着伏特加小酒杯,摇头晃脑地跟随音乐节奏打着拍子。
他们在说什麽呢……这时服务生换了张更加劲爆的唱片,酒吧里顿时回荡着令人窒息的重金属摇滚,莫德里奇只好拼命竖起耳朵,没发现自己的上半身沿着吧台向着伊万那边滑过去十几厘米。
「拉基蒂奇那孩子都十八岁了。」苏巴西奇的声音不慌不忙响起,像是鱼线拖着鲑鱼般将探出了半个身子的卢卡拽回。「你的保护欲还是跟以前一样强。」
「啊?」
「我是说你妹妹。对了,听说小娅兰卡结婚了?」
「嗯?……嗯。」莫德里奇终于放弃试图进一步关注远处伊万的动向,转过脸来面对着自己面前的酒杯发呆,被切成水晶柱形状的冰块正在琥珀色液体里缓慢转动。
苏巴西奇立时睁开眼睛,「出了什麽事?」
他咬着下唇迟疑,端起杯子又舔一口杯缘沾着的酒液,「我——我不喜欢她丈夫。」
「要你喜欢干嘛?又不是你跟他结婚,娅兰卡自己喜欢就好。」
莫德里奇摇摇头,声音变得干涩。「那天我从肯尼亚回来,刚进家门就看到那个男人在我家客厅里揪着她的头发扇她耳光。跟娅兰卡也说了很多,都没用。这孩子太渴望被爱了,却不知道怎麽爱自己。」
这次苏巴西奇没有作声,只是指尖摁在杯口边缘,轻轻转动再次空掉的酒杯。
「……我去伦敦之前她就结婚了。但婚礼之前跟她大吵一架,最後也没参加成。可能她到现在还因为这个恨我,这麽多年从来没回过我寄的圣诞卡。」
「……还能喝吗?我记得你讨厌酒味。」他的朋友长长叹息之後,用满杯威士忌轻轻碰了碰卢卡面前的酒杯。「不想这些,今天应该高兴。」
莫德里奇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握着杯子往里看了一眼。
半个月之前伊万收到来自慕尼黑的录取邮件。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周日,莫德里奇正在自烘干机里拽出两张绞在一起的床单——它们正缠绵得难舍难分,隔着两堵墙便听见伊万发出意义不明的嚎叫。他刚皱起眉头卫生间的门就被撞开了,手里还托着笔记本电脑的拉基蒂奇扔下电子设备,圈着他的腰就将一脸茫然的监护人抱了起来。毫无心理准备的莫德里奇突然被动增加了几十厘米的海拔,不由得紧紧掐住他的肩膀,心惊胆战地望向地上生死未卜的电脑後拼命拍打少年的後背,「别闹,别闹!冷静点!怎麽回事?先把我放下来!」
拉基蒂奇这才轻轻放下他,五官开心得似乎发生位移,让莫德里奇感到些许陌生。紧接着他就猜到事情原委,「收到录取了?」
伊万试图控制嘴角的肌肉,不过似乎失败了。他笑着用力点头,「是我最想去的那一所!」停顿两秒钟之後脸上的笑意变得更为夸张,仿佛破了小口的气球无法阻止气流欢快地向外冒,「还有……奖学金。」
莫德里奇也産生将对面的男孩抱起来的冲动,不过他打量一番对方的个头和体格,还是摇摇头作罢,最终只是笑着伸出手,「伊万,祝贺你。」
伊万握完他的手,又忍不住把监护人抱起来在空间狭小的卫生间里转圈。莫德里奇不习惯被人紧紧勒住的压迫感,可看着拉基蒂奇的笑脸还是默许了这种人生中不见得能有几次的庆祝举动。机会难得,就让他好好疯一次吧……
就像现在,莫德里奇远远注目着曼朱基奇又给伊万叫来一杯他已经逐渐认不出的香槟色液体,摇摇晃晃地想走过去阻止,却被舌头略微打结的苏巴西奇拦下。「去干什麽?」
「他丶不能喝那麽多。」莫德里奇摇着头,又试图向前走一步。「他还小呢。」
「伊万现在是大人了,酒量也比某个早就成年的人要好得多。」可恶的马里奥似乎听见他们的对话,隔着几米冲他们挤眼睛,又撞了撞身边拉基蒂奇的肩膀。「而且……看上去也不是头一回,对吧?」
「不不不——」刚到饮酒年龄的少年赶紧放下酒杯摆手,满脸辩解的神情,然而被苏巴西奇一把抓在外套後背丶犹如一只被揪住脖颈皮毛的水獭的莫德里奇眼珠都变红了。「伊万!!」
「不是这样的……我只在利佳娜的毕业典礼上喝过香槟,还有一点儿白兰地……真的!我没有!」
莫德里奇觉得头痛得像是有一百支摇滚乐队同时在他的脑袋里开演唱会。他不再挣扎了,也没有再看向曼朱基奇那边,而是重新跳上自己的位子,捧着酒杯入迷地看里面正在滴溜溜转动的冰,水晶柱状的冰块已经化成冰球。
「不喜欢喝就——算了。这麽多年你一点没变。」苏巴西奇放开手,「至于伊万,我看他——半天了,那小子绝对没事,估计回去还是他照顾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