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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称职的监护人（第2页）

和其他十二年级学生家长相比有些过分年轻的监护人一边听老师说话，一边拿起桌上的成绩单看了起来。伊万的社会科学丶文学丶数学丶法语选修和艺术选修的成绩都可以算是很棒，自然科学和逻辑选修则相对弱一些，不过至少也可以达到B+……等等，这两个C是哪门课？他眯起眼睛用手指在密密麻麻的表格里划着找过去，还没找到便听见坐在会议桌中间丶看起来像是负责人的秃顶中年男子开口说话。男人的右手边是入学时候打过交道的精瘦女校长，刚才莫德里奇一进门就看见了，无边镜框後面的审视目光再次刺得他本能地想要拔腿逃跑。

「早上好，伊万，还有莫德里奇先生。」

「早上好，萨尔索斯先生。」伊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抖。

莫德里奇立刻放下成绩单坐好，双手平放在大腿上，那副样子宛如变成被高中教师点名的中学生。

「伊万，据我们的了解你在各方面都是非常出色的孩子，无论是成绩丶课堂表现，还是交友丶与老师的关系。所以首先，不用太紧张。」

「谢谢您……」

男人哗啦啦地翻阅成绩单，「你的成绩很不错，可以去很好的学校。不过你自己的想法是什麽？你的文学和美术选修得分一直很高，老师对你的评价也很好。有没有往这方面考虑的打算？或者谈谈你对美术课的理解，随便和我们聊点什麽都行，好吗伊万？」

刚开口的伊万果然还是有些紧张，不过随着话题展开，他很快忘掉了紧绷的心情。「是的，我最喜欢的课程是艺术和历史，我之前也觉得我很适合成为艺术家，我想学习油画。不过现在我认为我更愿意选择的专业是建筑，因为我的空间感丶空间想象能力都很好，我最喜欢的画家和风格也都是擅长表现某种有内在逻辑的结构或者体积，比如埃舍尔的矛盾空间丶立体主义和毕加索。」

莫德里奇发现伊万的手本来握成拳头放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现在已经开始随着他流畅的陈述拿到了桌面上，并伴随着说话的节奏打出一些手势。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此刻宛如演说家的伊万吸引了，于是稍微侧过身，仔细打量身边的少年——此刻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对古典建筑的理解丶塞尚丶佛罗伦萨大教堂丶刚刚获得普利兹克奖项的日本建筑师，又谈论了几本莫德里奇听说过但没有看过的小说，薄薄的嘴唇一开一合。他的监护人听得有些发愣，忍不住又多看了伊万几眼。

外貌已经是个成年人的拉基蒂奇因为提到了热爱的建筑物和绘画而眼睛发亮，整个人笔直得像一棵小树，正在迸发无穷尽的生命力。无论是军绿色的外套还是脖颈处露出的深灰衣领，都衬托出他的年轻丶挺拔和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生动神采。这身衣服的搭配真不错……莫德里奇略微屏住呼吸，几乎没法将目光移开。

「很高兴你和我们分享了这麽多你的想法，你一直是个思想成熟的孩子。不过伊万，还是希望你可以在科学课上多努力一下，除了人文社会学科，自然科学也是非常重要的。达芬奇是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他同时也是研究植物丶机械和医学的科学家。」坐在长桌稍远端的一个年轻女老师开口说话，「你一定是我教过最出色的孩子之一，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对某些课程可以少一些偏见。」

「可是达芬奇那种天才，一千年也未必能出一个啊！」拉基蒂奇抓着脑袋，表情调皮地吐了下舌头，又变回了卢卡所熟悉的那个喜欢因为各种小事大呼小叫丶略带了点孩子气的少年。

校长老师们也随着伊万的放松状态稍微卸下了严肃的表情，有些人已经在文件上开始打勾或者写下一些句子。莫德里奇知道那是对伊万的综合评价，这项成绩会被折算成中学毕业考试分数里的重要部分。

「所以莫德里奇先生，您是伊万拉基蒂奇的法定监护人。您会对伊万的刚才说的有什麽感受或者意见吗？或许我可以问问您对学校教师丶课程的想法？」

少见地穿着休闲西装的莫德里奇双手手指互相交叉在一起放在桌面上，「其实……我和伊万没有血缘关系，我们的情况相信各位老师们都知道。」他略微垂下眼皮停顿半秒钟又擡起头，面色比以往更严肃一些。「与其说我是伊万的家长丶监护人，不如说我是他的朋友，是陪伴他长大的人。我相信伊万在学校接受到很好的教育丶也得到充分成长的空间，因为从各个途径我所了解到的伊万都是个热情丶开朗丶坚强丶善良的孩子，他会努力学习丶愿意积极地帮助别人丶待人真诚，同时对很多事也有自己的想法，思想比大部分同龄人更成熟。我想这些优良的品质和他的早期家庭教育分不开，也必然和他所接受的学校教育密切相关。所以我很感谢各位老师对伊万的照顾与帮助，是你们让伊万成为了现在这样的孩子。」莫德里奇说完长长的一段，终于如释重负地缓了口气，轻松的笑意也自嘴角开始浮现，「至于伊万想要读的专业丶他喜欢艺术和建筑，我会尽可能给出我个人的想法，但不会干涉他的最终选择。一直以来我希望的并不是他变得多麽伟大或者多麽富有，而是希望伊万可以成为他梦想着成为的人，希望他一直为自己选择的目标而努力，并且在过程中收获属于自己的快乐丶满足和幸福。这就是作为监护人的我对伊万的全部期望。」

等评估会结束，莫德里奇被长得有点儿像秃鹫的校长抓去聊了几句之後终于找到会议室门口浑身放松的伊万，不过还没来得及离开走廊他就被同学拦下，七嘴八舌地询问刚才在里面被问了什麽。监护人见状便同他约好时间在学校停车场见面，然後自己先行离开教学楼。

莫德里奇刚走下台阶没两步，就听见一个女性的声音在後面喊着自己的名字。他停下脚步，看清走过来的人是刚才向伊万解释自然科学重要性的女教师，她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是个胖乎乎笑起来十分可爱的圆脸女青年。

「您好，莫德里奇先生，我是伊万美术小组的老师，您可以叫我米娅。」

莫德里奇想起来了，他家的男孩确实总是跟他说起米娅小姐，米娅小姐带他们去写生了，米娅小姐上课很有趣，米娅小姐是个很好的人。

「您好，我总是听伊万说起您。他一直说您是特别好的老师，是您让他对艺术越来越有兴趣。」他向她伸出手，然後轻轻握了握。

她笑着把耳边的一缕头发拨到耳朵後面，「其实伊万也总是说起您。对了，我找您也是伊万的事，他刚才说得都很棒，不过无论以後想学建筑还是油画或者其他的艺术门类，都需要准备作品集，我想提前一些告诉您比较好。伊万这孩子……别的都好，就是有时候有点粗心。」

莫德里奇淡色的眉毛扬起来，「我确实不太清楚，谢谢您的提醒，回家之後就会催他尽快开始的。升学可不是小事。」

「还有……伊万有没有和您说过他想去哪里读大学？」

「嗯……」莫德里奇想起昨天他们在衣橱前的对话，「我听伊万说可能会去其他的城市读书。」可是国内最着名的学校就在萨格勒布了……剩下的还有里耶卡？但建筑专业他真的是一点儿也不了解。

「确实，如果选择出国念书需要好好考虑清楚，也要稍微提前一些开始准备，不过我相信伊万没问题。」米娅小姐慎重地点头，「他是个好孩子，我很愿意帮助他。」

莫德里奇有点愣神，卡壳几秒才做出反应，「嗯……谢谢您。」

「莫德里奇先生，我不知道这麽说是不是合适——您真的比大多数家长更称职，虽然您还这麽年轻。」年轻女性的声音带了点敬佩的意味，她没在意到眼前的监护人一脸沉思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下去，「伊万总是说起您，我现在知道原因了。」

「嗯？您指的是……」

「如果我有这麽棒的家长，我也会忍不住炫耀的。」圆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我想伊万能成为这麽优秀的孩子，一定也有您的原因。」

莫德里奇感到不好意思般抓抓头发，「没什麽，可能我是学心理学的，嗯……算是个心理医生吧，」他擡起头，还是流露出一丝带了点职业骄傲的笑，「也就是对孩子们的心理比其他人了解得稍微多一些而已。」

回去的路上终于卸下精神负担的伊万又开始对正在开车的监护人说个不停，「卢卡，你觉得我今天表现怎样」丶「啊？我说得很好吗？可是真的要吓死了！你看我的腿到现在还在抖」丶「你见到米娅小姐了没？她特别好，但为什麽总关心我的科学课啊……」丶「我真的不喜欢化学，我只有两个C，都是它」。他好像把什麽都说给卢卡听，却独独没有说自己出国念书的打算。莫德里奇好几次开口想问，最终还是忍住，开始和伊万讨论晚上烤鸡的事。

既然伊万不想说，那就暂时装作不知道好了。不过莫德里奇先前以为哪怕伊万去其他城市读书总还会留在国内，总能在某次出差或者假期时见上一次，如果他真的跑去很远的国家，怕是以後连见上一面都会变得困难。

按照当时签下的收养协议——一旦伊万拉基蒂奇年满十八岁，监护人和监护对象之间的法理联系便不复存在，而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任何的血缘，无论从哪个层面上几乎都可以说是彻底的陌生人。

莫德里奇确实真切而无私地期望这个孩子健康丶快乐地长大，最终过得幸福。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想着，伊万……他打算去哪里？会很远吗？以後还能见到他吗……

从未有过不良驾驶记录的莫德里奇见鬼一般将车逆向驶入单行道，虽然他反应极快地在几乎迎头撞上对面驶来的一辆小车时及时向右打方向，同时也没忘记死命踩下刹车，但还是从侧边猛烈蹭上对面的雪弗来，车身相互挤压的瞬间发出刺耳摩擦声，几乎同一时间副驾驶上的伊万抱着脑袋开始惊恐地尖叫。

莫德里奇沮丧地驱车前往保险公司和交通安全局处理全部的罚款和违规事项，将车身侧面的涂漆刮擦得惨不忍睹的菲亚特停在修理厂之後，他才发现少年依然脸色苍白地坐在副驾驶上一言不发。

「对不起对不起，伊万，刚才是不是吓坏你了？是我不好，我太久没开车了，对车行道不熟……」

「……」

「伊万？对不起，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没事吧？」他轻轻地伸手安抚拉基蒂奇依然紧绷的後背，直至感到僵硬的肌肉线条逐渐松弛。「都是我的错，真抱歉。我以後一定不会再犯，好吗？」

少年终于擡起眼睛，又愣了几秒之後眉头委屈地拧在一起。没等莫德里奇再开口，他突然倾身靠过来，上半身越过座位中间的换挡杆和储物盒，紧紧抱住刚才闯祸的司机，整张脸埋进他脖颈。

莫德里奇本能地想要推开对方，可是断断续续的抽噎令他的手停在半空。湿漉漉热乎乎的触感沿着脖子不断流淌，他只好边轻轻拍打伊万的後背边小声道歉。

「你以後可不可以不要开车了……」

莫德里奇的动作暂停片刻，「说什麽傻话。」

伊万毛茸茸短发蹭得他脖子里痒痒的，「让我来。我可以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