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之後莫德里奇已经养成了步行上班的习惯,现在他对这三个街区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附近的巡逻警察——比如贝斯特街口的交通灯老是故障,和它交叉的利尔大道上那间大型超市门口的招贴广告两周换一次。隔壁的几条街最近被调整成单行道,必须在通勤路上多花去二十分钟的曼朱基齐因此碎碎念了半个月。超市隔壁是间小小的杂货店,店主是位养了许多猫的老太太。她早上七点半准时出门取牛奶和报纸,准到莫德里奇後来几乎把她当做校时器。
另一方面,他看得出拉基蒂奇依然对机动车辆怀抱着深入骨髓的痛恨和惧怕,但男孩子血液里燃烧的对机械的好奇最终还是压过心理阴影。莫德里奇坐在副驾驶里用馀光注目无论摸了多少次方向盘也还是克制不住又紧张又兴奋表情的伊万,心情很是复杂。
有些伤痕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合,它们就在那里静静躺着,袒露着血淋淋的口子,贯穿了某些人的一生。
他见过好几次伊万拉开车门或是解开安全带时瞬间的茫然,想要出言安慰却最终还是忍了回去。莫德里奇并不是多麽虔诚的信徒,唯独想起拉基蒂奇时才会认真地请求那位不知住在哪儿的命运之神,希望他能够在往後的日子里稍微眷顾一下这个不够幸运的少年。
他盯着面前野兽般呼啸而过的车流,强制将车祸丶葬礼和大雨自思绪中剥离,转而开始思考上周遇到的病人。同样是交通事故丶死亡和恐惧,这世界上真的会有上帝吗?
莫德里奇记得他本该和新人技术员讨论病人的诊断以及自己关于第一次虚拟场景的构想,等到看清走进房间的人却差点儿叫出声,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从座位里跳起来。
「丹尼!我的天哪!」
对方也露出了少许惊讶的神色,他快步走到莫德里奇面前,褐色眼珠如同扫描仪般将对方从头到脚地审视一遍。
「真的是你,卢卡。我来这儿之前就听说你的名字,不过我以为那是正好重名的人。」
莫德里奇点点头,「毕竟卢卡不是什麽罕见的名字。」
多年不见的童年玩伴脸上写着明显的吃惊,不过丹尼耶尔·苏巴西奇从来不是擅长做出夸张表情的人。他只静静地盯着莫德里奇,嘴巴张开又闭上。
「我从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你!你怎麽都没跟我说一声……你後来不是学计算机去了吗?」莫德里奇倒是难掩兴奋,眼睛亮闪闪的,说话时的肢体语言也比平时多了很多。请原谅一个向来尽心尽责的人短暂地忘掉他的病人——除去短信和圣诞卡里简洁的问候,他与童年好友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了。
「没错,所以我现在才会被你们所长招来做VR设计的技术员啊。再说你不是也有事没告诉我吗?」苏巴西奇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的事你都知道,没什麽特别的。但你……前年圣诞节你不是还给我寄了卡片?说你终于拿到执照成为了一位心理治疗师。我以为员工册上的卢卡·莫德里奇不是你,就是因为上面显示的职务是VR程序设计师而不是心理医生。」
「这个……」莫德里奇好像心虚般错开视线,「现在告诉你也不迟嘛。对了,你要不要喝点什麽?二楼休息室有咖啡机。」
「我不用,如果你需要的话就去打一杯,我在这儿等你。」苏巴西奇真的立刻拉过一把椅子坐进去,胳膊抱在胸前,长脸上表情严肃,宛如一尊陷入办公椅里的石头雕像。
「其实……我选择离开临床工作是有原因的。」
褐色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我记得你中学那会儿就想当心理医生了。」
莫德里奇轻轻咬了下嘴唇,感到所有的粉饰太平和故作轻松都在这个人面前一点点碎成粉末。
他们认识很多年了。最早相识于战争时期的扎达尔难民营,到了入学年龄後又去读当地同一所学校,苏巴西奇比他大一岁,于是自告奋勇地承担起哥哥的角色。两人的友谊始于懵懂少年,却最终被距离和成长冲淡——高中毕业後卢卡考去萨格勒布的大学学他梦寐以求的心理学,而苏巴西奇则留在扎达尔选了时下热门的计算机专业。这些年来虽然难得见面,但莫德里奇还是会给对方寄去圣诞卡,又或者在生日时发去祝福的短信,苏巴西奇同样也是重感情的人,因此两人不似少年时那般亲密无间,却也随着年岁增长多了一份特殊的默契。
只是现在的莫德里奇实在不希望这个有可能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依然具备如此敏锐的洞察力,以及不依不饶的态度。
「卢卡,就我所知你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到底是什麽原因让你放弃了一直想做的事?
莫德里奇叹了口气,神色中已然收敛了方才略显失态的激动,他低下头绞着手指,「这说起来会很长。」
他从奥列格上尉说起,说到他的应激创伤障碍,妹妹玛莎的死,卡普格拉综合症(这里稍微费了些功夫,苏巴西奇对心理学了解甚少,但还是很努力地消化着莫德里奇的讲解),还有医院董事会最终决定解雇他,鲁梅尼格的想法,放在他面前的关于新工作的选择……
「这都是什麽时候的事?关于这些你一个字都没有跟我说过。」苏巴西奇显出一副略带责备的表情,眉头拧起,牵连了额前的肌肉微微突出,腮帮也重重垂着,嘴角下坠。「你应该告诉我。」
莫德里奇张嘴想辩解,还没能发出声音就又被打断。
「我知道你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可我们是朋友。我妈妈去年体检查出来不明原因的脑部阴影,不就立刻去跟你说了?」
「那当然,这是我应该做的。」
「应该个鬼。你永远都在帮别人的忙,等自己遇到麻烦却从不开口,不管对朋友还是对家人,以前就是这样,到了现在还是这样。我敢打赌这事你也没告诉你爸妈。」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嘛,没必要用这些事打扰他们。你看我现在不是过得好好的,不仅能保证自己不至于饿死,还顺带抚养一个十七岁男孩呢。」莫德里奇故意将单词都说得轻快,内心希冀着他不要再纠缠这种无谓的小事不放。在他的理解中,好友重逢的场景应该开心得无所顾忌才对。
苏巴西奇的眉毛高高扬起又迅速回归原位,大约突然意识到好友口中十七岁男孩指的是先前提过的伊万·拉基蒂奇。「这可不是小事。你现在是个心理医生没错,我也不懂你那些专业的东西,但我总感觉你其实很封闭,从中学起就是这样。没人能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麽。」
莫德里奇又开始无辜地眨着眼睛,「你知道吗?持有执照的心理治疗师必须参加每年一次的督导会谈和审核,如果被更高级别的医生判定有任何的心理障碍可是会被取消临床诊断资格的。这几年我的结果一直很好,所以你不用担心了。我只是想等所有事情都安顿好了再告诉你……」莫德里奇越说越觉得头痛,多年不见,这个人还是和以前一样严肃。「哎呀,饶了我吧……从刚才起你就像审犯人一样问来问去。」
苏巴西奇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真的认真过头了,他感到不好意思般挠挠後脑,脸上的肌肉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抱歉,我只是有点担心。」
「你的担心还不如用在别的地方,比如现在这位保妮察小姐。我还没见过她,但从报告上看,她现在状况很不好。」叙旧时间结束,莫德里奇自办公桌前快步走来,手里多了个透明封面的文件夹。「这是一些初步资料,我还要同她见一面,聊过之後才能确定第一次VR情境的细节。我现在只有点模糊的想法。」
他顺手将文件夹抛给对方,就像抛出一只篮球给当年的四号位。
「车祸?」
莫德里奇点头,拉过另一把办公椅一屁股坐下去,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消沉。「是的。」
「其实我看不出什麽——毕竟你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员。」苏巴西奇快速翻动文件,感到大脑被一连串专业术语接连不断地轰炸到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