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朱基齐盯着那些不断闪动的医生简介,表情忽然沉了下去,几乎变成照片里一样的神色。莫德里奇好奇地推了他一把,「想什麽呢?」
他的同事兼朋友猛地转过脸,眼睛里跳动着点点的光亮。「我有了一个主意。」
「嗯?」
「或许我们可以试试家庭小组咨询。你挺擅长这个不是吗?他的妻子和孩子们——说不定我们能从他的家人那儿得到一些信息。」
没过几天,病人的亲属如约来到莫德里奇的办公室。年轻的治疗引导师仔细打量着他的家庭成员——妻子和两个儿子,看起来十分和谐的四口之家。
莫德里奇从和战争毫无关联的话题开始他的谈话,希望能够捕捉到这个普通又平和的家庭之下隐藏的不和谐因素,进而寻找到破解恐惧症的钥匙。可是随着交谈深入,他却越发肯定这几乎是美满家庭的典范,夫妻间的交流模式是最理想的那种,平等丶积极,偶尔産生分歧但双方都会很理性地讨论,而两个孩子和父母的关系也非常融洽。这一切总该不会是表演出来的,哪怕奥列格本人的潜意识里的自我防御再强,也不可能控制他的整个家庭都和自己一样滴水不漏。
他在心里小声叹气,笔尖依然在纸上流畅地运转。夫妻交流模式……亲子模式……
「哦对了亲爱的,我给你带来了你的工作日志,在你那麽多本里面可不好找。」笑起来很好看的妻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从包里拿出一本黑色封皮的本子递了过去,而依然穿着医院拖鞋的奥列格接过日志本,吻了吻妻子的面颊。「这可帮了我大忙了。」
「原来您也习惯做工作日志。」莫德里奇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个厚厚的黑色本子。
「是的,并且这麽多年我都坚持用纸和笔记录。莫德里奇医生,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肯定都换成电脑了吧。」
莫德里奇感到不好意思般挠挠头,「您说得没错。」
约定的一个小时很快过去,小护士轻轻敲门,探了个脑袋进来说科瓦奇医生给病人安排了一次脑部核磁共振。莫德里奇点点头,请护理人员帮忙把奥列格送去检查室,临走的时候提前给的镇定剂逐渐失效,上尉的神色明显有了变化,牙齿紧紧咬住,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莫德里奇试图劝慰几句,曾经的心理医生勉力压制住自己的焦躁,冲他点点头,「没事的,我很好。」
门刚一合上,刚才面容平静甚至看上去心情愉快的妻子突然用手捂住脸,低低的抽泣自指缝中透出。「莫德里奇医生,请您一定要帮帮他。」
莫德里奇咬了下嘴唇,「我会的。这正是我的工作。」
「我没有办法——我不想让他担心太多。他真的很不好,我能感觉得到但说不出来。我想要帮他,可是总觉得他离我越来越远……」
他等待几秒钟才开口,「夫人,您不要着急,如果想到了什麽请跟我说好吗?无论是什麽小事都可以。或者您是否知道您先生曾经有一个双胞胎妹妹?」
「我知道玛莎,但我从来没有见过。我们认识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米哈伊尔给我看过她的照片。可是他说可能是当时受到的打击太大,已经什麽都想不起来了……」
「心因性失忆?还是应激障碍触发的记忆障碍……」莫德里奇小声嘟囔,在报告後面加上一句话。
「莫德里奇医生,我都仔仔细细回忆过了,之前也和科瓦奇医生聊过,但我真的想不起来任何原因——半年前他突然变得害怕和人接触,包括自己的孩子——天哪,我从来没见他怕成那样……那麽高的一个人缩成在我怀里,哪里也去不了。」奥列格太太擡起眼睛,大颗泪水又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夫人,您不要着急。我们会努力找到原因的,一定可以帮助他。」莫德里奇又耐心地等待,直至她冷静下来。
病人的妻子擦去泪水,声音里依然含有哽咽,「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怎麽会,您有任何问题,或者想起来任何细节都可以和我说。」莫德里奇打开柜门取出一个纸杯,跑去办公室的角落接了一杯水,然後重新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他把纸杯递过去,看似随意地发问,「请问,奥列格他……和你们的小儿子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麽事?」
眼眶略微发红的女士接过纸杯点头致谢,「怎麽了?为什麽这麽问?小伊万今年才六岁。」
莫德里奇看了看坐在办公室另一端的两个孩子。通过刚才的聊天他已经知道,大儿子已经在读中学,而小儿子则刚刚上小学,两个男孩年纪差了接近十岁,可感情很好。「他上次也同我聊到伊万,我不怀疑他作为父亲对儿子的爱。可是他还流露出一些……我不确定,像是悲伤,又像是愤怒。您知道他们父子之间发生过什麽吗?或者我是否可以同他直接聊聊?」
「您……」
「在奥列格先生之前,我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孩子。请您相信我,好吗?」
「当然。但我确定他们之间不会有问题。如果可以帮上忙,请您尽管问吧。伊万!请你过来一下好吗?医生有一些关于爸爸的问题想问你。」
哥哥拍了一下年幼孩子的肩膀,于是他迈着短短的腿跑到莫德里奇身边,「莫德里奇先生,您有什麽问题吗?」
年轻的引导师笑了,「小伊万,你叫我卢卡就可以了。」
莫德里奇耐心听着小儿子断断续续又思维跳跃的描述——他的爸爸和其他爸爸没有区别,周末一起去参加亲子活动,纠正他读字母的发音,在院子里用捡来的树根做手工,偶尔因为伊万撒谎板起脸来严肃地训斥几句。
「爸爸突然之间就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伊万的小脸圆乎乎的,大眼睛里满是委屈。「他们都说我没有做错什麽,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爸爸为什麽会躲着我呢……」
莫德里奇揉了揉孩子软软的浅棕色头发,语气一如既往地柔和,「你当然没有错,爸爸也依然很爱你,只是爸爸最近不太舒服,这让他不能好好地抱你。」
「那麽爸爸是生病了吗?我也生过很严重的病,可是我没有不愿意和爸爸在一起啊。」
他蹲下身,尽量平视着孩子的眼睛,「伊万,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病。我们现在不清楚爸爸是不是生了病,或者生了什麽病。不过无论是什麽原因,我们都会努力帮他变回从前的样子,好吗?」
送走家属之後,莫德里奇在报告上郑重地签好名,然後送去科瓦奇的办公室。
「所以你认为病人的压力源不是现在的家庭。」
「没错。我相信根源依然是那场战争留下的创後反应。」
「可是战争结束已经这麽多年了,奥列格也早就不再担任临床医生,而是转职成文职人员。」科瓦奇无意识地摸着自己的下巴,「再加上记忆障碍……」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为他进行一次VR引导。」
组长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没问题,不过,我需要先听听你的方案。」
莫德里奇摇摇头,「我现在还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至于具体方案还需要大家一起商量。我认为玛莎——也就是病人的妹妹非常关键,可是我们现在就连她死去的时间丶地点和过程都搞不清楚。」
「时间过去这麽久,失忆的原因有那麽多,按照我的经验恢复的可能性为零。况且病人也未必会配合。」
莫德里奇挺直了腰板,声音很轻,但单词一个个咬得很清楚,「所以我希望能够修改VR模拟器里预设的场景,我想加进一些东西作为刺激源。」
「你又有了什麽新计划?」科瓦奇的手指头开始无意识地敲打桌面,发出轻微的叩击声。
「我想试着在场景里加入一些……孩子,六岁左右,男孩女孩都试试看。」莫德里奇轻声说着,眉头轻微拧起,明亮如同琥珀般的眼睛深处却仿佛正跳动两团火焰,「我不太确定,不过我觉得他真正恐惧的似乎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