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etheendofthechapterfornotes
十月份最後一场雨水少见地湿热和厚重,不过温湿计里反常的水银柱只高涨了一天,便重新跌入正常数值的范围。自亚德里亚海上吹来的季风沿着海岸线亲吻山毛榉和橄榄树,温柔地侵入内陆和高山,又吻上无花果膨胀的黄褐色果实,令它们如同少女的额头般圆润饱满。
实习期结束之後,莫德里奇终于成为独立的VR治疗师,考虑到他的专业情况和擅长应对的群体,他的组长尼科·科瓦奇会尽量给他安排儿童或者青少年来访者。
莫德里奇记得他初次独立完成的VR引导,治疗对象是一个患上急性语言障碍的七岁男孩——原先的发声功能都十分正常,可某一天突然变得无法开口说话,排除器质性病变之後确认是精神层面导致的障碍,便被转送到迪纳摩。年轻的医生先後尝试了诸如游乐园丶家庭餐厅这些能够帮助孩子放松的温和场景,引导後却收效甚微,男孩依然始终无法发出声音。莫德里奇看着厚厚的资料思索许久,最终决定请图像处理人员在普通的游乐园模式里加入少许惊吓的元素,可软件工程师皱着眉头说惊吓丶恐怖或者血腥的场景不能被用于低龄儿童的治疗,莫德里奇似乎对这样的情况早有打算,笑着说我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试试看。
他再一次带着孩子进入VR之後,跑去虚拟广场上给男孩买了气球,对方似乎用眼神说了谢谢。莫德里奇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後面的人。」
男孩下意识地扭头,突然看到一张出现在肩膀後面的脸——是个小丑,脸上抹着厚厚的白粉,眼睛上的黑色油彩是菱形的星星,又弯又红的嘴唇撕扯到耳边。本该发不出任何声音的男孩不由得尖叫出声。
莫德里奇没说什麽,只牵着孩子的手把他领到广场边的长椅上坐下,看着碧蓝天空中不断变化形状的云。不知过去多久,男孩才小声开口,「你……不问我吗?别人丶都会问我……」
「因为我在等你问我。」年轻的心理医生侧过脸,抿着嘴,满脸写着认真。「如果可以,我想听你说话。我会好好听的。」
男孩低下头,莫德里奇从断断续续的描述里听到常年出差的父亲丶总是加班的母亲,被请来照顾男孩的兼职学生换了又换……
结束这次VR引导之後,莫德里奇向疲惫不堪的夫妻解释孩子的「病」只是为了吸引双亲的关注,他敏锐捕捉到父亲眼中轻微的愤怒,语气立刻变得冰冷。「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不仅需要你们的陪伴,也需要你们把他当做独立的个体去对待丶去交流,好好听他说的每一个字。」
他在报告最後一页的底端落下鲜艳的印章,然後将它们交给科瓦奇。临床治疗师的工作就是这样,虽然一切已经宣告结束,但并不能让人感到释怀。经验丰富的组长看到莫德里奇两道眉毛之间又出现了熟悉的纵向条纹,不由得多宽慰他几句,最终补充道,「卢卡,放轻松点。你见多这些破事之後就会习惯了。」
莫德里奇当然知道选择临床心理学之後需要面对的都是什麽,他也记得已经不在人间的教授对自己的评价——「你的性格耐心又温柔,又非常擅长共情,这对你从事这份工作很有利,但请始终记住一点——不要试图去保护你遇到的每一个人。」
「……所以,这是我第一个独立完成的病例。您觉得怎样?」
莫德里奇弯下腰,将一束纯白的百合轻轻放在被伦敦累月的细雨浸润着的白色大理石石碑上,头发斑白的教授眼神严肃,嘴角却有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他仿佛又听见了熟悉的笑声和说话声,听见他催促自己写论文,又或者同自己商量实验该怎麽修改。
经过莫德里奇这番耗时的汇报,伊万先前放下的花已经被雨水浸透,百合细长的花瓣上落满水珠,又一颗颗地滚进花心深处。
距离那场改变一切的交通事故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
莫德里奇蹲下身,轻轻拨去伊万刚才清理碑面时漏下的几根枯黄杂草,又将两束百合并列地摆放整齐。「这段日子以来我渐渐明白了。一个小小的治疗师确实没法保护所有人,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尽可能地保护伊万。我会好好保护他丶照顾他。」他又看了看教授旁边丶笑得亲切灿烂的夫人,「我保证。」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远处撑着伞静静蹲在云杉下面的少年身上。伊万今天也穿了黑色的正装,但不是葬礼上的那一套,领带则是借了莫德里奇的来用,长度刚好合适。
他快步走过去。
伊万的伞向上扬起,露出一张哀伤的脸,灰绿色的眼睛里转动着一层薄薄的泪膜。「我还是很想爸爸和妈妈,还有德扬。」
莫德里奇点点头,同样举着伞蹲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凝视着青绿草地上向四周蔓延的大大小小的石碑。「是的,我也非常想念他们。」
「可是另一方面,我觉得在萨格勒布读书很好,和你在一起生活也很开心。我不想变得那麽开心,我也不应该那麽开心……」
「为什麽?」莫德里奇当然知道答案,可他需要伊万亲口说出来。
「这像是——像是我已经把他们忘掉了。我现在还活得那麽好,简直就是……就是——」
「像是一种背叛,对不对?」
伊万缓慢地点头,稍微挪过来一点,却依然被撑开的雨伞隔开一段不长也不短的距离。
「听我说。你从来没有真的忘记,而只是把他们放进了心灵的最深处。快乐会掩盖住我们的伤口,但不能令伤痛消失。你应该听过这种说法——时间可以治愈一切。然而不是这样的,有些伤会随着时间过去而变淡丶愈合,但有些伤痕不太一样,它们一旦留下,就再也不会消失。」
雨势转小,自伞沿滴落的细长雨线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雨珠,伊万的泪水终于漫出眼眶,宛如伞内也落进大颗雨滴。
「伊万,悲伤和快乐并不矛盾,遗忘和想念也不矛盾。你没有背叛任何人,只是好好地继续你的人生,好好地生活。爸爸妈妈和哥哥永远在你的心里,每到深夜还是会流血会剧痛,但这并不妨碍你依然可以健康快乐地长大,依然那麽坚强丶那麽乐观,就像一直以来他们将你抚养的那样,我想这也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事情。」他收起雨伞,用力搂了一下少年的肩又放开。「活着很累丶很辛苦,但活着也特别美好。这是你告诉我的,还记得吗?」
草地上散落的石碑犹如死神的键盘,在墓园上空残忍敲击出永别的空寂回音,每一帧凝固的脸孔後都隐藏着一个故事丶一段记忆丶一道永生不愈的伤口。死亡带来的苦痛和别离不会淡去,不会消失,犹如陷进手掌里的刺,一旦触及便隐隐作痛。但生活总归还要继续吧,最终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将学会在绝望中保持勇敢,或是满心悲伤地迎来新的快乐;都将学会边哭边微笑,又或者笑着笑着掉下泪来。
所有人都是这样慢慢成长的——既感到开心,有时也觉得痛苦;既充满希望,又会掉进绝望。生命本就是喜剧与悲剧的交织缠绕,最终挽成一个混乱温柔的结。如果说接受矛盾与复杂是人生的必修课,莫德里奇只是在难过伊万来到这堂课的时间实在太早太早了……
「雨停了。」他站起来跺着有些发麻的脚,向蹲在地上的少年伸出手去。「我们回去吧,伊万。」
空气中浮动着正在轻微腐烂的枯叶气味,淡淡的阳光自云层後方闪现,鹅卵石小路的缝隙里填满雨水,在微弱光芒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他们并肩走进深秋雨後湿润的雾气,一路留下两道水痕般的影子,阳光稀薄而顽强,点点滴滴浸染了未来数不尽的相伴的日子,所有想到的和没想到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