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告诉我,他对你做了什麽?不要怕,我会保护你,学校会保护你,你的同学和老师都会保护你。但是首先你得说出来,明白吗?」
不良少年模样的奎恩突然愣住,随即猛烈摇头。「不,什麽都没有。」
那一瞬间,莫德里奇在少年眼中捕捉到惊心动魄又无声无息的绝望。
「什麽也没有。你什麽也不知道。他是我爸,你会走,心理医生也会休假,我总有一天也要毕业。可他永远是我爸爸。你们都帮不了我,因为他是我的——」
少年近乎癫狂地咬住同一句话,说着说着竟然笑出声。
「不,我知道,我全部都知道。」莫德里奇终于放开他,「我也不会走,因为我真的想要帮你。请让我帮你吧,奎恩。我向你保证——你不会再受伤了。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他再伤害你了。」他向高瘦苍白的男孩伸出手,可是没有等到回应。尽管如此莫德里奇也没有改变姿势,时间一点点过去,一开始他还能感觉到肩膀酸胀得像是有人在关节里塞进一个柠檬,後来就只剩下沉重的麻木感,好似那条手臂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莫德里奇觉得他在那儿站了一个世纪那麽久吧,他面前的肩膀终于开始轻轻抖动,随即一只手坠向他的手心。
「好孩子,我在这里。」眼尖的莫德里奇一眼看见他手背上的青紫,于是将指尖搭在少年袖口的纽扣上。「可以吗?」
他缓慢又温柔地卷起对方的袖子,露出大片的淤青和数十个圆形的疤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渗血。
「伊万,我甚至还有点儿喜欢你。可是如果我考试考不过你,他就会给我一个烟头。我真的只是希望你别再总考第一了。」
拉基蒂奇捂着嘴,眼泪一颗颗掉出来,「你为什麽不说呢?你早点说出来就好了……你为什麽不告诉我们……」
莫德里奇严肃又悲伤地打断伊万,「不,你错了。奎恩已经求助过了,他喊得那麽大声那麽用力,只是你们所有人都没有听见,你们都只把他当做会被空气淹死的可笑的人。」
接着他转身面向遭受暴力的孩子,「奎恩,你做得很好。听我说,就算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也照样可以被剥夺监护权和抚养权。你知道海布里吗?我之前在那里实习,帮助过很多和你一样的孩子。」
少年仿佛已经被掏空了全部力气,此刻只是无力地摇头,宛如已经失掉了生命力。莫德里奇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迟疑片刻才缓慢开口。「你是在担心吗?」
这次他没有摇头,但是也没有点头。
「你在担心……你父亲继续虐待你?」
猛烈的摇动头颅。
莫德里奇轻轻抿住嘴唇,联系到奎恩之前所说的内容,大脑飞速转动着所有的可能性。「那就是,在担心……我?」
奎恩稍微擡起脸,蓝眼睛里仿佛有了一丝微弱的光。
「担心我把刚才的谈话告诉你父亲?」
「是的……」
莫德里奇终于弄清楚他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来。一定是哪个混球的业馀咨询师非但不重视少年遭受虐待的事,还将对方的求助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施暴者,从那之後他就再也没有相信过任何人。
他觉得心脏紧紧地揪成一团,连带着本该平静客观的句子也微微打颤。「好孩子,我们可以帮上你。第一,我不是你的咨询师,只是一个想要帮助你的路过的人,所以你不用担心。第二,如果我可以,我真的希望某个混蛋的治疗师去忍受超过你一百倍的痛苦。我也真的希望那次的心理咨询是我做的,这样你就不用难过这麽久了。」他轻轻安抚奎恩的後背,而这个长久以来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染发丶叛逆丶纹身暗示状况危急的孩子,终于在溺亡的边缘得到一只伸来的手。他将脸埋进温柔的掌心,张着嘴无声哭泣。
他们回去时已是日暮降临,伊万的眼圈依然红红的。莫德里奇用馀光看到他又抽出一张纸巾擦鼻子,于是鼻头也跟着变得红红的。他有点想笑,但明白刚才亲眼目睹了一番如同狂风骤雨的心理治疗过程的孩子此刻一定正在承受内心剧烈的情感起伏。
毕竟连布莱克先生最後都哭着拥抱了他的每一个学生,哭着向他们道歉。
「那个,我们回去看球赛吗?」
莫德里奇咳嗽一声,装作看了一眼後视镜。
「卢卡……」
「嗯?怎麽了?」
「奎恩他真的没会事吗?」
莫德里奇握住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当然,我之前就猜到肯定是他那个离婚後就开始酗酒的父亲做了什麽,所以提前联系了海布里的温格教授,请他们介入。只是我没想到这麽严重。」
「真的吗?海布里真的可以保护他吗?」
「是的,我保证。」
「哦……」伊万托着腮又陷入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发问,「那米斯呢?你为什麽没有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把他说到哭出来为止?以前也没发现,你真的好会说话哦。」
莫德里奇哭笑不得。「什麽叫把他说到哭啊……」
「那到底什麽是反社会人格障碍?这是一种病?就像流感一样?」
莫德里奇的表情又严肃起来,「是的,这是一种病,我们的心和身体一样都是会生病的,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看心理医生没什麽大不了。但是,反社会人格障碍是一种有点特殊又很难治的病,他们不能感受到正常的情感,比如痛苦丶快乐丶伤心,他们统统感觉不到。所以有时候他们会做出一些危险的行为,伤害到自己或者别的生命,这很不好。米斯的确需要一点点的治疗,只是这个过程会有点长,我今天肯定没法完成,但我会在我们回国之前为他联系好医生的。」
拉基蒂奇哦了一声,继续出神地凝视着窗外的夕阳,冷不丁又冒出一句,「活着真累真辛苦,活着也真美好。但是,还是好的部分比较多一些。」
「哦?说说看,哪里累,又是哪里美好?」
「不知道,具体的我说不出来,就是突然这样觉得。可能像现在的天气一样吧,特别好。」
伊万若有所思的表情进一步被昏黄的阳光柔化丶模糊,最终变得像一张伦勃朗的油画人像。他忽然扬起脸,眼神闪烁,「卢卡,你简直像个魔法师。你和爸爸是不是都长了看不见的耳朵,所以可以听到普通人听不到的哭声或者求救声?」
莫德里奇咧开嘴,笑得有些得意,「我很喜欢你这个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