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莫德里奇照旧做了不算好吃但似乎比之前有些长进的芝士千层面,在餐桌上看似随意地聊起测试结果的事。「对了,你的测定结果出来了。我觉得还不错。」他叉起一块面皮蘸了蘸表面的番茄牛肉酱,「伊万,你真是个非常勇敢又非常坚强的孩子,连那个从不说好话的实验室主任都夸你呢。」
拉基蒂奇身子前倾,两条腿正在餐桌下面精力过剩地晃荡。听到莫德里奇的称赞,灰绿色的眼睛眨了眨,「谢谢你来陪我,有你在我觉得好多了。」
「不过伊万,你有没有想过多花点时间和你的同学相处?你可以带他们来家里玩,也可以一道去周末的化妆舞会和足球赛。我认为这些都很棒。」
伊万点点头,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面,嘴巴里含混不清,「我会的。」
莫德里奇很愧疚,觉得自己像只一步步引诱猎物踏进陷阱的猎犬。「我想,圣诞节如果只有我们那就太孤单了。正好哈里先生邀请我们一起去他家里,说人多了更热闹。你知道的,他家有五个孩子,每次他们一同出现我觉得简直像看到一排俄罗斯套娃。」
伊万沉默片刻,然後稍微偏过脑袋,笑得和普通的十四岁男孩没有两样。「那太好啦。对了,今天的面也很好吃,谢谢你卢卡。」
他面前的盘子果然全部清空,莫德里奇深知自己的厨艺或许不会毒死人,但离「好吃」绝对差了好几个档次。他在心里暗暗感慨,果然是发育期的男孩子,连这麽普通的千层面都能吃得如狼似虎。
趁着拉基蒂奇去清理盘子里的食物残渣并将它们塞进洗碗机的空隙,莫德里奇打开电脑给安卡姨妈发去简短的邮件。
「女士您好,这段时间伊万状况不错,我想圣诞节後他就会回到您的身边。卢卡·莫德里奇。」
他静静地盯着邮箱页面,却始终没有等到回复,反而拉基蒂奇已经把厨房整理干净,正站在书房门口催促说球赛已经开始了。
莫德里奇合上电脑盖笑着回应:「我明天还要去治疗中心交实验计划,不能睡太晚。你也是,还要上学呢。」
「那我明早自己去学校吧。」拉基蒂奇的目光已经粘上屏幕,「也不用来接我了,我可以和埃文斯一块儿走回家。」
莫德里奇点点头,走过去坐到伊万身边,却远没有聚精会神的少年看得那样投入。还没完成的毕业论文,银行账户内雪崩般下滑的数字,实习面试,伊万的评定结果,安卡姨妈……最终定格在脑海里的,是葬礼那天孤独刻印在石碑前的伊万的背影。
他小声地叹气,又小声地在心里向身边的孩子说对不起。
第二天莫德里奇起得很早,熟练地煎鸡蛋丶加热吐司丶把一张字条压在温热的牛奶杯下面,然後轻手轻脚出了门。这个项目之前是教授带着他一块儿做的,主要为了寻找家庭环境和儿童期人格差异的关系。莫德里奇已经设计好了实验方案,对照组也准备妥当,只差最终的数据统计了。他转了个弯,看到海布里心理咨询所的红白色牌子时望了一下车里的电子钟——刚好九点。
「你好,我找温格教授,有预约。」
「请问您的名字?」
「托特纳姆心理研究中心,卢卡·莫德里奇。」
他在接待员小姐那儿登记过自己的名字,然後坐在前厅的长椅上望着中央花园发呆。如果今天能把这些测试题顺利地发下去就好了……说不定还可以赶在明年3月之前把实验结果补充进他的毕业论文。
没过多久,莫德里奇远远地看到温格教授走过来,赶忙站起来和对方打招呼。温格是个高瘦的中年男子,头发花白,面容总是严肃又有些忧伤,是海布里的首席引导师,特别擅长儿童发展心理和青少年危机干预。
「嗨卢卡,我很抱歉。」教授紧紧握住他的手,莫德里奇知道他在说什麽。
「我以後只能一个人来了。如果您对实验有什麽问题或者意见,请务必告诉我。」
「当然,当然。计划书出来了?我先看一眼。你知道这里的孩子都是什麽情况。」温格稍稍颔首,眉头拧成疙瘩。
「是的,您稍等。」莫德里奇把准备好的文件袋递了过去。
随着纸张沙拉拉翻动,窗外稀薄的阳光也逐渐升高,中央花园的空地上犹如打开了一道金色卷帘门,暖黄的日影温柔灌入。莫德里奇看得有些出神,甚至忘掉了这几乎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刻。
直到温格伸手在他面前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想什麽?这麽入神。我看完了,修改之後比上次好。对照组打算怎麽办?」
莫德里奇点点头,「我已经联系好了,是我们所里另外一个组的项目,他们正好在征集十岁以下的双胞胎做实验。」
「好,我会帮你把这些前期题目发给孩子们。」教授似乎没有更多疑问,他把厚厚的一叠纸重新塞回文件袋,又放进自己的公文包。「对不起卢卡,我有点忙,不能陪你。前天夜里约书亚又被送回来了——情况不太好,我得去看看。」
莫德里奇挑了下眉毛。他记得这个孩子,一年前被未成年母亲遗弃之後来到疗养中心,当时温格教授亲自做了他的引导师。约书亚年纪还很小,但有着超出一般人的易感度,脆弱又敏感。治疗介入了接近半年,他终于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正常地生活丶学习,然後被一对失去生育能力的夫妇领养回家。
「为什麽又回来了?领养家庭出了什麽事吗?」莫德里奇觉得自己也有些神经过敏。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身体很好。只是……」温格少见地烦躁,他伸手挠了挠脖子,「今年年初的时候,领养家庭的妻子居然怀孕了,但他们的经济状况不允许抚养两个孩子。是我们的回访不够及时……该死,我一定要把负责这家的联络员开除!」
莫德里奇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次必须介入危机干预了,比第一次严重得多……」温格的面孔突然扭曲,「这种人真他妈是混蛋。」
直到驱车驶出海布里心理咨询所的大门丶那块红白色的指示牌消失在转角,莫德里奇还在想着关于遗弃丶抚养和责任的事情。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以专业的身份见过太多如此这般的悲哀,早就学会如何控制距离和情绪,却没想到亲如兄弟的孩子遭遇不幸时,自己依然什麽忙也帮不上。
时隔多年,他又産生了那种渺小无助的错觉……
回到研究室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不过莫德里奇本来也没有太多食欲。他打开邮箱,以高效率为第一信条的温格已经发来第一部分的测试结果,于是他忙着计算和比对数据,不知不觉中耗过整整一个下午。
「嗨,卢卡,你今天不用去照顾小伊万吗?」
莫德里奇擡起头,才发现研究室里的人不知什麽时候都走空了,只剩下帕夫柳琴科抱着一摞书站在他的隔板外面。
「啊,他现在和同学一道回家,我不用去接了。」
「这样啊,那可真不错。」帕夫柳琴科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那我先回去,你走的时候别忘了关灯。」
莫德里奇点点头,「明天见罗曼。」
等他核对好最後一个数据丶去熟悉的餐厅买了两人份外卖披萨,然後急匆匆地赶回拉基蒂奇家的房子时,等待他的却是一片寂静和黑暗。拉基蒂奇今年八年级,按照平时的作息,最迟四点就应该到家了。
莫德里奇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没有收到伊万说要在外面和同学吃饭或者踢足球丶会晚一些回来的信息。深深吸气丶驱散堆积在胸口的不安之後,他拨通伊万的号码,直到连续的长号音变成忙音,一声声敲在耳朵里心惊肉跳。他开始拨打这段时间以来自己通过伊万而结识的老师或学生家长的号码,询问伊万是不是和他们在一起,可是每次都是满怀希望地等待接通,又失望地切断,甚至连一直很照顾拉基蒂奇的洛丽丝太太也不清楚他的去向。
苦味从喉咙深处泛上来,莫德里奇抿着嘴唇,继续挨个拨打电话。直到听到有个孩子说,伊万放学的时候告诉自己要完成兴趣小组的科学作业……
「他有没有说要去哪里呢?」
「呃……我记得伊万的电脑坏了,他说得找个人借用一下可以联网的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