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沉茜看着他,轻声问:“苏昭蜚说得失了一半血,是什么意思?”
容冲就知道苏昭蜚这个人靠不住,他不动声色将手背在身后,淡淡说:“没什么,战场上受伤而已。”
赵沉茜认识他这么多年,哪能不知道他的毛病。他学会任何一个小技能都恨不得在她面前炫耀一遍,但遇到大事,却恨不得藏在地底。
赵沉茜握住他手臂,将他的手从身后拉出来。容冲推拒无果,无奈叹气:“真的没事。”
赵沉茜解开他的衣袖,看到了小臂上方,沿着脉搏方向,一条狰狞蜿蜒的伤疤。赵沉茜沉默良久,指尖轻轻碰上那条疤,问:“这是什么?”
她的指尖温暖柔软,像羽毛从心尖拂过,容冲四肢噼里啪啦窜过一阵电流,直入心脏。容冲手指动了动,按捺着说道:“没事,只是划了个口子。”
什么口子,能过了这么多年都无法痊愈呢?赵沉茜收回手,攥紧了手指,问:“我突然有了灵力,是不是也和你有关?幼时术士明明给我测过,我生来就是凡人,此生与仙法无缘,可是现在我却有灵力了。并非上苍怜惜,让我死而复生,还让我得偿所愿,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将你的血换到了我的体内,是吗?”
容冲无法再装不知道,轻叹一声,说:“你不要有压力,我救你是因为我想救你。你救了我大哥、大嫂,庇护我出城,这么多年一直暗中保全容家旧部,你为容家做了这么多,于情于理,我都该救你。你看,我什么事都没有,武功还比以前更好了。你快快乐乐活着就好,无需对我有任何负担。”
容冲救她,于理是报恩,那于情呢?赵沉茜用力攥着指节,说:“是皇室对不起你们在前,我做那些事,才是应该的。”
容冲轻声笑了,终于能取出自己随身藏了多年的耳珰,轻手轻脚为她带上:“昭孝帝是昭孝帝,你是你,这一点,我们所有人都分得清。我大哥大嫂一直想当面对你道谢,如果我爹娘、二哥知道,也会感谢你的。”
赵沉茜没有躲,任由他在自己耳垂上笨拙地折腾。初遇时,她是生母被废的公主,他是意气风发的权臣幼子,她在人生的最低谷遇上了天之骄子的他,他一见钟情,她却敏感得像刺猬。他注意到她丢了一只耳环,第一次想给一个女子送礼物,而她却连真名都不想告诉他,恨不得两人相会无期。
命运兜兜转转,他们订了婚,退了婚,结了仇,欠了恩,爱恨和恩怨纠缠在一起,早已分不清谁欠谁更多。就像这对紫玉耳珰,容冲买下了它,八年后却是赵沉茜付了账,这份迟到了许多年的定情礼物,终于由他亲手为喜欢的姑娘戴上。
容冲生怕扎疼她,动作极尽小心,花了许久才戴好。但是戴好后,他却后悔时间过太快。
人也见了,东西也送了,他似乎再无理由待下去。容冲指腹仿佛还残留着她耳垂馨香柔软的触感,他忍耐着收回手,说:“你要走了吗?”
赵沉茜点头:“是,沉沦了这么久,该振作起来了。”
“去哪里?”
“京城。”
容冲心里骤然冰冷,她终究选了谢徽。理智告诉容冲要维持体面,他们都不是孩子了,他要尊重赵沉茜的选择,不要死皮赖脸纠缠不休,太难看了。容冲脑子里嗡嗡的,不知道自己怎么转过身,说:“好,路上小心,往后珍重。”
他背过身往外走,风吹影动,树叶沙沙,铃铎在屋檐下叮咚作响。恍惚中屋里仿佛响起另一个少年的声音,他含着笑,眉目飞扬,热烈又张扬:“只要它响了,就是我想你了。”
如果这世上所有事都能用理智解决就好了,可是总有一些人,一些事,情不知所起,终究意难平。
容冲停住,猛地转过身,赵沉茜似乎正要说什么,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你……”
容冲处处让着赵沉茜,但这一次,他没有让赵沉茜先说,而是义无反顾拦住她的话。
他一点都不想听她要和谢徽回临安,他在树上看她收拾行李,已经气了半夜了!容冲生怕自己冷静下来就再也没机会了,不管不顾道:“你能不能不要去临安?谢徽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回头?”
就算她真的回头……能不能再看看他?
赵沉茜愣住,看了他半晌,没忍住笑了:“谁和你说,我要去临安?”
容冲瞪大眼睛,一脸澄澈而愚蠢:“啊?”
赵沉茜叹息,明白他误会了,无奈道:“我没同意过迁都。我的京城,从始至终,只有汴京。”
第96章鉴心
容冲怔了一会,猛地反应过来,双眼瞬间爆发出光亮:“你不去临安啊?”
他的声音控制不住变得飞扬,脸上表情活泛起来,连话也变多了:“为什么呀?那谢徽来这里做什么,他和你说了什么?”
赵沉茜淡淡瞥了他一眼,说:“你怎么知道今夜他来找我了?”
容冲瞬间哑巴,知道不能再聊这个话题了,不要得意忘形。既然她不和谢徽走,容冲心思浮动,暗戳戳问:“你为什么想去汴梁?”
为什么是汴梁呢?赵沉茜其实也没完全想好,只是从政的本能告诉她,去权力最集中的地方,才有更多可能。站着太累了,赵沉茜拉开圆凳坐下,说:“也没有为什么,山阳城已经不安全了,汴京更大,或许大隐隐于市也是条不错的路。”
容冲一改刚才的体面,主动凑过来坐在她身边,说:“可是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发现你苏醒了,汴京的北梁人那么多,只要他们有心找,根本藏不住。我明白你的考量,汴京不能长久沦于外族人之手,但在此之前得先保证你的安全。你的新政没有错,你的能力更是毋庸置疑,但崇宁变法失败,根源就在于你没有自己的势力。”
“我有。”触及赵沉茜痛处,她有些不高兴,说,“我招揽奇人异士,扩充皇城司,控制禁军,哪里没有势力?”
“远远不够。”容冲目光湛湛,说,“术士收钱办事,根本不堪一击,皇城司和禁军承平日久,里面尽是贵族子弟,外表看着光鲜亮丽,但早已失去了战斗力。你需要的,是一支令行禁止、身经百战,只忠诚于你的军队。”
赵沉茜抿唇,静静注视着他。容冲在她清澈强势的目光中咳了一声,终于图穷匕见:“你觉得,海州怎么样?”
果然,他的心思还是这么好猜,赵沉茜沉默。容冲见她没有拒绝,一口气莽到底,说:“海州有兵有粮,经这一役后,短时间应该不会再起战事,保证你的安全没有问题。海州参军的都是当地百姓,城内有他们的老人亲小,打仗对他们而言既是守城又是守家,男人们不在时,邻里会相互照应,治安和环境都比山阳城好多了。海州地理位置也好,南北交界,水路发达,能同时遏制北梁和临安,如果你想要东山再起,海州远比汴京合适。”
赵沉茜轻轻叹了口气,她当然知道海州合适,但是,这是容冲耗费多年积累起来的军队,他究竟清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赵沉茜看着他,隐晦说:“我原是前朝公主,在民间声名狼藉,你迎我进城,恐怕会连累你的名声。”
这话容冲听不得,郑重神色说道:“茜茜,不要被那群伪君子牵着走,他们侵占民田,你推行新政触动了他们的利益,所以他们勾结在一起反对你,还要假借百姓的名义,说你祸国殃民。可是,那并不是百姓真正的心声。他们或许有人被舆论蒙蔽,人云亦云,但只要他们看到你的为人,一定会真心拥护你。黎民的眼睛远比史书明亮,他们不会冤枉为国为民的义士。”
他眼神诚挚,灿若星辰,赵沉茜突然觉得难以承受,仓皇调转了视线。
他总是毫不保留地赞美她、支持她、鼓励她,在他眼里,赵沉茜永远是那个最好的人。她何德何能?
赵沉茜暗暗平复情绪,等平静下来后,才说:“可是,一山不容二主,海州是你和苏昭蜚一力经营起来的,如今最困难的时期已过,我去横插一脚,恐怕不妥。”
容冲失笑,拖着圆凳挪到另外一边,看着她的眼睛说:“不瞒你说,早就有人劝过我自立为王,我不答应,并不是因为时机不到,而是我从未想过。我们容家本就是闲云野鹤,当年曾祖父为了苍生,毅然放弃修行,下山赴国难,侥幸得太祖信任,封容家为镇国大将军,世代守护江湖。太祖给了容家如此多殊荣,容家人没有一刻敢忘太祖和曾祖的遗志——恢复燕云,海晏河清。我的祖父,父母,兄长,还有我,都一直在为这一天效命,无论过去还是将来。如果有哪一天,天下太平了,我就找一个山头,继续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才懒得受那些规矩束缚。苏昭蜚比我还不耐烦繁文缛节,要不是我实在管不过来,他才不想待在军营呢。他天天骂我,要不是因为帮我,他的老情人怎么会和他闹掰。”
赵沉茜没忍住被逗笑,笑过之后,却有些微妙。
容冲也察觉到了,暗暗摩挲手指,忽然转了语气,撒娇道:“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海州军里大多是穷苦百姓出身,种地打仗不在话下,但算账、管理等文官的事,没人会干。苏昭蜚这货这辈子都没存下来过钱,他管城内商贸……唉,越管越穷。”
容冲深知赵沉茜吃软不吃硬,他见赵沉茜没有生气的样子,便壮着胆子拉住她的手,死皮赖脸道:“你就当来帮帮我,好歹帮我查一下账,看看苏昭蜚有没有偷偷挪钱去讨好他的旧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