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这就是战争年代下新兴政权的特色。
可以想见,这种生死、慌乱、结合、离别、成长挤在一团的过程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也就在这么一片生机勃勃万物竞之态里,在一切都熙熙攘攘着往着年关而去的好时节中,张行张席忽然就离开了邺城。
走这么急是有原因的,先是凌汛已经有迹象了,再不走,大队兵马连浮桥都难过……没错,张行不可能真的一个人走,柴孝和不说,这次立有大功的何稀也要随行,他学生冯端的那个土木营也要带走;因为河南缺骑兵,之前退往平原一带驻扎的几个骑营也专门挑出来刘黑榥、张公慎两个营带着过了河;包括更熟悉淮西地区的阚棱义子军,此行既有打通南阳的旗号,也不可能不去;王雄诞营因为是张行亲兵,加上多是河南人,也愿意去……总之,零零总总,包括踏白骑在内,说是不去,最后还是去了足足万把人。
其次,自然是邺城这里确实气氛很热烈、局势很安稳,后面从晋地冒出来的偏师也早被大司命给吓回去了,算是没有了后顾之忧。单就从张行个人感觉来说,这一个多月的战事后,可能邺城变化最大的就是他这个身体的小外甥……小孩子长得极快,已经能简单对话了;印象深刻的政务也只有一件,那就是欧阳问申请人手,准备收集各地的志怪神异,建立文档。
而既然没有后顾之忧,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那就走呗!
坦诚说,张席走的这么匆忙,哪怕是没有公开成行,却还是引了一些政治动荡……一个不太好确定规模的流言暗示,张席这么急着走固然是军情需要,但也有为了逃避召开年前例行大会的意味。
毕竟嘛,只要不开大会,那么按照战时的规矩,他这个席就可以为所欲为,今日暂署一个大头领,明日建个御史台,后日调任一个总管啥的,谁也没办法,而更妙的是,等到这些事情积攒的多了,自然就会跟战事纠葛在一起,等到战事结束时搞一揽子追认时,根本无人能反对。
倒似乎也有些道理的,只是张席注定听不到了而已。
十一月廿六日,张行自四口关渡过了大河,抵达东境。
而一直到了这一天,理论上军事水平更高的李定,竟然还没有渡海。
可即便如此,李龙头也没遭遇什么政治流言,道理再简单不过,毕竟是跨海征伐,毕竟北地和巫地在全天下的最北面,而现在偏偏又是一年最冷的时候,那么任何军事行动都应该准备的更充分……甚至,不是有快马急报,说是张席那边成功得胜回到邺城去了吗?
那是不是就不用这么着急跨海了?
当然不是。
结了婚的苏靖方并没有因此陷入思维上的迟钝,作为李定最亲密的学生兼下属,他自问非常了解自己的老师……自然条件越恶劣,就意味着在物资和组织度上处于劣势的巫族越容易打,就更容易在短时间内击垮对方,相对来说,自己这一方因为自然条件引的减员,于自己这位老师来说,怕也就是个数字。
所以,李定李龙头一定是在等待什么,或者说是在犹豫要不要做什么。
不过很快,军令下达,若廿七日一早若无风浪,便即刻兵,而廿六日晚间,李龙头将于苦海畔的落日堂召开晚宴,所有头领以上军官文武一并赴宴,做进军前的最后饯行。
这倒似乎无需多想了。
廿六日下午早早开宴,赫然还是廊下食。
没办法的。
这个廊下食,基本上都是最简单米面肉蛋凑成的菜式,少数会有一些酒水,而且几乎每桌都一样,甚至不分主次排列,还要最起码相互之间不做遮蔽……若是让十几年前的东都贵人们看到一定会笑话,但是伴随着黜龙帮大明政权的确立与稳固,这种官方最高层坚持下来的东西,反而会成为民间的追捧。
甚至河北、河南、北地一些明显有传承的酒楼、大店也都做了改变,增加了许多常见份菜,设计了新的大堂与楼上开间。
至于军中和地方署衙,更是视之为一种政治表达与传统,平素不敢不用的。
宴会本身没大问题,大家吃吃喝喝,畅想一下未来,吹嘘一下战力,展示一下伤疤,气氛总体不错,唯一的问题出在不知道是不是恰好十几年前属于东都人上人的李定李龙头身上——苏靖方开席不久就确定了,自己这位恩师确实心里有事,以至于多次走神。
所以,这场宴会应该会有波折。
只是,这厮到底有什么事情需要瞒着自己这个好学生呢?苏靖方不免有些警惕起来,不由自主的捏了下刚刚蓄了几个月的胡子。
酒过五巡,忽然间,一个熟悉的将领站起身来,踉跄到大堂中央,捧着酒杯高声来言:“属下为战帅贺!终于得偿所愿,领十万众横行天下!”
众人放眼去看,赫然是王臣愕……此人固然是李定嫡系,是起于武安的本土大将,但之前卷入了一些不好的传闻中,此番还能领兵,依旧保持头领待遇,自然是因为李龙头在张席跟前一力保举。
那么此番单独称贺,既是气氛到了,也是个人有些情绪激,属于理所当然。
实际上,也无人多想,恰恰相反,从苏睦等武安旧将开始,随着这句话,在座众将纷纷起身,包括幽州、北地的将领也都没有破坏气氛,从张席亲舅黄平到荡魔卫的黑延,刚来的监军张世昭,以及算是客将的侯君束,包括与李定并案的另一位龙头窦立德,全都象征性起身举杯,一起维护了李龙头的权威和此间和谐气氛。
李定也从容起身,当众与众将饮了一杯,但却没有着急坐下。
这让刚刚坐下来的苏靖方心里一个咯噔,立即晓得事情要来了……包括黑延几位经验老到的,也诧异来看,就连刚刚来投奔李定没多久的亲弟弟李客都明显有些懵。
果然,王臣愕举杯饮了之后也没有归座,而是扔下酒杯,上前几步,直接跪下,扯住了李定的衣袍,一张嘴,还未说话,就先流下眼泪,半晌才在许多人的惊疑之中开口:“战帅于我有救命之恩,今日局面,战帅身死就在眼前,属下不得不吊!”
李四明显等这话等的有点急,立即作势摆手:“王将军这是什么话?我如何就要身死了?!”
“战帅还没看清楚吗?!”一片寂静之中,王臣愕努力大声来道。“你现在受任一方,提领大明兵马近半,偏偏所部皆出自黜龙帮之外……这还不算,渡海之后,如若兵败,自然要将你做象征,杀之以谢国内!而若成功,巫地人员要不要招募任用,巫族外事要不要自行其是?北地大军要不要赏罚升黜?如若攻入关西,直入长安,要不要安排分派人员为任?偏偏到了那个时候,你的功勋已经过了张席,他还能容你?!
“所以,战帅此番出征,是败亦死,胜亦死!属下难道不该吊吗?!”
说完,王臣愕抱着李定的大腿,痛哭流涕不止!
周围上下,不知道是慌了还是懵了,竟然任由这位将一大段荒悖之言清晰无误的倒完,然后还任由他在这里哭泣,也没人起身的。
苏靖方脑子转的极快,瞬间回过神来,趁机四下去看众人反应,却见他爹苏睦目瞪口呆、惊疑不定;他妻子窦小娘则慌里慌张反复在窦立德和他身上回转,似乎是想要什么答案,可同时却也扶住了腰中长剑;而他的岳父窦立德只神色怪异盯着身侧的李定……但那眼神跟他爹苏睦还不一样,他爹明显有惊吓和惊疑,而他岳父只是一种单纯的不解和震惊。
好像长见识了一般!
至于其他人,要么如李客那般战战兢兢双手抖,要么就如苏睦那般弄不清情况,要么就如窦小娘那般慌张中带着某种跃跃欲试,但也有少数人如窦立德那般满脸疑惑,唯独目光转了一圈,迎上了张世昭,却现后者正跟自己一样四处乱看。
两人目光相对,还本能的干笑了一下,相互点了下头,稍作致意。
落日堂外,落日被乌云遮蔽,只有冬日微微寒风卷着一点小小雪能被人看清,堂内却热如油锅。
好在李定没有让大家久等,便扶着对方一声叹气:“你这话其实是有些道理的,但如之奈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