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州市郊,青山私立医院。
与之前那个昏暗压抑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截然不同,这里的环境堪称奢华。独立的疗养楼依山而建,窗外是葱郁的园林景观,房间宽敞明亮,配备了最先进的医疗设备和舒适的居家化设施。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草本香薰味道,而非消毒水的刺鼻气味。
张秀梅被转移到这里的特护病房已经过二十四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叶家聘请的顶尖医疗团队对她进行了全面的检查和评估,用上了最好的镇痛、营养支持和姑息治疗药物。她的身体状况暂时稳定下来,虽然疾病本身无法逆转,但那种蚀骨的疼痛和窒息般的衰败感被最大程度地缓解了。
此刻,她半躺在摇起的病床上,身上盖着柔软温暖的羽绒被,枯瘦的手背上扎着留置针,连接着精确控制流的输液泵。她的脸色依旧灰败,但眼神里的麻木和恐惧消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以及深藏眼底的、挥之不去的疲惫。
病房外的小会客室里,叶星辰、叶景淮、周正明、苏晴,以及一位事先联系好的、值得信任的江城警方刑侦支队副队长老陈,正通过单向玻璃和隐藏的音频设备,观察着病房内的情况。顾晏之也在,他坐在叶星辰身边的沙上,姿态放松但眼神专注,无声地提供着支持。
“她的身体状况,最多还能支撑一周到十天。”医疗团队的主治医生低声汇报,“癌细胞已经全身广泛转移,多器官衰竭是迟早的事。我们现在的治疗目标是尽可能减轻痛苦,维持神智清醒。”
叶景淮点了点头,目光沉郁。他对张秀梅没有同情,只有利用其最后价值完成取证的冷酷决心。“她现在的精神状态,适合做正式讯问笔录吗?”
“药物作用下,她情绪比较平稳,疼痛感也控制住了。认知功能目前看是清晰的,可以进行有逻辑的陈述。”医生回答,“但时间不宜过长,每次最好控制在四十分钟以内,中间需要休息。”
“足够了。”周正明看向老陈,“陈队,可以开始了。按照我们之前商定的流程,您主问,我和苏晴补充。叶小姐和叶董旁听。”
老陈是个四十多岁、面相敦厚但眼神锐利的老刑警,他整理了一下警服衬衫的领口,点了点头:“明白。我会严格按照程序来,确保笔录的法律效力。”
一行人走进病房。
张秀梅看到穿着警服的老陈,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眼中重新浮现恐惧。但当她的目光掠过叶景淮和叶星辰时,那恐惧又变成了更复杂的、混合着愧疚和认命的灰暗。
“张秀梅女士,”老陈走到床尾,语气正式而平静,“我是江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陈卫国。现在依法就二十三年前,圣心妇婴医院可能生的一起婴儿调换案件,向你进行询问。你可以如实陈述,也可以保持沉默。但你的陈述,将成为重要的证据。你明白吗?”
张秀梅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出含糊的“嗯”声。
“为了保证询问过程的合法有效,本次询问将进行全程同步录音录像。”老陈示意了一下角落里的设备,“这位是周正明律师,这位是调查员苏晴,他们将在场。叶景淮先生和叶星辰女士作为案件相关人员,也在场旁听。你有异议吗?”
张秀梅摇了摇头。
“好,那我们开始。”老陈拿出记录本和笔,但主要依靠录音设备,“先,请陈述你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及二十三年前,你在圣心妇婴医院的职务。”
“我……我叫张秀梅,今年六十五岁,老家是苏省临水县人。”张秀梅的声音比昨天清晰了一些,但依旧嘶哑微弱,“二十三年前,我在江城圣心妇婴医院妇产科,担任护士长。”
“认识王秀兰吗?”
“认……认识。”
“什么关系?”
“……远房表亲。她妈和我妈,是没出五服的表姐妹。”
“认识王振涛吗?”
“……认识。当时医院后勤部的副主任。”
“什么关系?”
张秀梅沉默了几秒,声音更低:“也……也算远亲,拐着弯的。平时有些来往。”
老陈的问题清晰、有条理,一步步构建基础事实。张秀梅的回答虽然慢,但基本没有迟疑,显然在药物和现实的双重作用下,她已经放弃了抵抗。
“现在,请你回忆并详细陈述,二十三年前,也就是公元ooo年月日晚上到月日凌晨,你在圣心妇婴医院妇产科值班期间,生的所有事情。特别是与病房产妇林婉容及其新生儿相关的事情。”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张秀梅闭上了眼睛,干瘦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才缓缓睁开,眼神涣散地看向天花板,仿佛穿透时光,回到了那个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夏夜。
“那天……是我值夜班。”她的声音开始飘忽,带着回忆的质感,“晚上九点多,病房的叶太太,就是林婉容,突然动产,羊水破了。因为是提前动产,原本安排的刘主任有手术,就换了王建国医生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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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是晚上十点四十七分出生的,女婴,很健康。”张秀梅的语渐渐加快,似乎被记忆的洪流推动着,“按照正常流程,王医生做完初步处理,就把孩子抱出来给家属看了一眼,然后说要送去新生儿观察室做详细检查,因为早产了两周。当时陪着来的老管家想跟着,被王医生拦住了。”
“孩子被抱去了观察室旁边的……一间备用处置室。”张秀梅的呼吸又急促起来,脸上浮现痛苦的神色,“我……我当时也在里面。王秀兰……她已经等在那里了。她怀里抱着一个女婴,用蓝布包着,看起来刚出生不久,有点瘦小……”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叶景淮的手猛地攥紧,指节白。叶星辰则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神更深沉了几分,专注地听着每一个字。
“王医生把孩子放下,对我说:‘秀梅,按计划办。’”张秀梅的声音开始颤抖,“我……我鬼迷心窍……我儿子那年要上大学,学费贵,还想在城里买房……王秀兰之前就找过我,说事成之后给我一笔钱,足够我儿子念完书付付……王振涛也暗示我,办好了,以后在医院里会照顾我……”
“所以你就调换了两个孩子?”老陈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
“是……”张秀梅的眼泪涌了出来,“我……我先把叶太太的女儿……从医院的襁褓里抱出来,王秀兰把她自己的女儿递给我,我给她换上医院的手环脚环,包回原来的襁褓里……然后,我把叶太太的女儿……交给了王秀兰……”
“等等。”周正明忽然开口,声音严厉,“你确认,王秀兰带走的那个健康的女婴,是叶太太林婉容所生?而她交给你的那个瘦小女婴,是她自己生的?”
“我……我确认。”张秀梅哭着点头,“王秀兰是当天下午,在城南一家小卫生院生的孩子,比叶太太早了大概六七个小时。她生完就偷偷跑来医院等着了……她自己的孩子,她认得。而且……而且后来,我也偷偷打听过,王秀兰抱走孩子后,就直接回了家,对外说是自己生的,叶家那边,也一直没怀疑……”
叶景淮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众人,肩膀因为压抑的怒火而微微颤抖。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自己的亲生女儿被像货物一样调换、被一个贪婪的妇人偷走抚养,那种剜心刺骨的愤怒和痛楚,依旧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顾晏之轻轻握住了叶星辰放在膝盖上的手。她的手冰凉,掌心有细微的冷汗,但手指没有颤抖,反而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像是在汲取力量,也像是在传递一种“我撑得住”的信号。
“继续。”老陈的声音依旧平稳,“调换完成后,你们做了什么?”
“王秀兰抱着孩子,从医护人员专用的后门通道走了。王医生把换过来的女婴抱去了新生儿观察室,放在保温箱里。我……我回到护士站,把之前准备好的、已经填写好错误信息的病历记录页,替换了原来的那一页。”张秀梅的供述越来越流畅,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份假记录上,婴儿的出生时间、体重、身长,都改成了王秀兰女儿的数据,签名……也是我模仿自己平时笔迹提前签好的。”
“原来的病历记录呢?”苏晴追问。
“被王秀兰带走了,应该……应该销毁了。”张秀梅说,“后来王振涛去处理了当晚一部分区域的监控记录……那时候监控不多,也好做手脚……”
“王秀兰和王振涛,事后给了你什么好处?具体怎么给的?”老陈回到物证环节。
“第一次……是事情过后大概一个星期。”张秀梅回忆道,“王秀兰约我在医院外面一个茶馆见面,给了我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两万块钱现金。那时候两万块很多了……她说这是付,后面还有。后来,差不多每隔一两年,她或者王振涛,都会给我一笔钱,有时候现金,有时候存到我指定的一个远房亲戚的账户里。陆陆续续……大概有十几万吧。最后一次,是八九年前了。”
“你有没有记录?”
“……有。我害怕,也……也想留个后手,就偷偷记在一个塑料皮笔记本上。时间,金额,谁给的,大概都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