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天空阴沉得像一块浸了水的铅灰色绒布。
闷热的空气凝滞不动,庭院里的树叶都耷拉着,一丝风也没有。远处天际隐隐传来低沉的雷声,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叶宅三楼的书房,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着。
这是一间充满历史感的房间。整面墙的书架上摆满了古籍和商业典籍,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上等木材和淡淡茶香混合的独特气味。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水墨画和叶家几代人的合影。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临窗而设,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和几份摊开的文件。
叶景淮坐在书桌后的高背椅上,神色肃穆。他今天没有去公司,特意换了一身深蓝色的中式立领上衣,整个人显得格外沉稳,也格外凝重。
叶星辰坐在书桌右侧的单人沙上,穿着一身浅灰色的针织套装,长松松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沉静的眉眼。她的坐姿很端正,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书房门的方向。
顾晏之给她的那份文件袋,此刻就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墙角那座古董落地钟出规律而沉重的“滴答”声,每一秒都像是在丈量着某种无形的压力。
“咚咚。”
敲门声响起,很轻,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谨慎和迟疑。
“进来。”叶景淮沉声道。
门被缓缓推开。
陈伯站在门口。
这位在叶家服务了四十二年的老管家,今天没有穿平日那套一丝不苟的黑色管家服,而是换了一身深灰色的中式对襟衫。他的背依旧挺得笔直,但头似乎比前几日更白了些,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磋磨过。
他的手里捧着一个老旧的、边角已经磨损的牛皮纸档案袋。袋子很厚,鼓鼓囊囊的,被他用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抱着,像是抱着什么极其珍贵又极其沉重的东西。
“老爷,小姐。”陈伯走进来,反手轻轻关上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先看向叶景淮,又转向叶星辰,眼神复杂——有慈爱,有欣慰,但更深的,是一种积压了太久的、近乎痛苦的愧疚。
“陈伯,坐。”叶景淮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陈伯却没有立刻坐下。他走到书桌前,将那个旧档案袋小心地放在桌面上,然后后退半步,朝着叶景淮和叶星辰,深深鞠了一躬。
这个举动让叶景淮和叶星辰都愣住了。
“陈伯,您这是做什么?”叶星辰立刻起身,想要去扶他。
陈伯却坚持弯着腰,声音带着哽咽:“这个躬,我欠了二十三年。欠老爷和夫人的,更欠小姐您的。”
叶星辰的手停在半空。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连落地钟的滴答声都变得遥远。
良久,陈伯才直起身。他的眼眶已经红了,但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他拉开椅子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老爷,小姐,”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积蓄所有的勇气,“有些话,有些事,我藏在心里二十三年。每一天,每一夜,都在煎熬。以前不敢说,是因为没有证据,怕说出来反而添乱,更怕……怕万一是我想错了,平白让老爷夫人再伤心一次。”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旧档案袋上。
“但现在,小姐回来了,这么优秀,这么坚强。我看着小姐,心里既高兴,又……又痛得厉害。我不能再瞒下去了。”陈伯的声音越来越低,却也越来越清晰,“二十三年前,小姐出生那天,医院里……不对劲。”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慢,很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叶景淮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书桌上,目光锐利如刀:“不对劲在哪里?陈伯,你今天把你知道的,全部、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叶星辰重新坐下,双手交握,指尖冰凉。她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看着陈伯,等待那个尘封了二十三年的故事被揭开。
窗外的天色更暗了,雷声渐近。
陈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夜。
“二十三年前,七月十七号,晚上九点多。”他的声音带着回忆特有的缓慢质感,“夫人预产期本来是月底,但那晚突然腹痛,羊水破了。家里立刻安排车,送夫人去当时本市最好的私立医院——圣心妇婴医院。那是叶家一直捐助的医院,院长和老爷也相熟,医疗条件是最好的。”
叶景淮点头:“我记得。当时我还在国外谈一个项目,接到电话连夜往回赶。”
“是。”陈伯接道,“我陪着夫人去的医院。到医院后,立刻安排了产房,原本指定的是产科主任刘医师,她经验最丰富,也最了解夫人的身体状况。可是……”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脸上浮现出清晰的困惑和不安。
“可是刘医师那天晚上刚好有一台紧急的剖腹产手术,是一个情况非常危险的产妇。她脱不开身。值班医生就说,由另一位副主任医师接手,姓王,王建国医生。我当时问,这个王医生水平怎么样?值班医生说没问题,也是老医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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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伯顿了顿,看向叶星辰:“小姐,夫人生产的过程还算顺利,虽然比预产期早了近两周,但您出生时很健康,哭声嘹亮。护士把您抱出来的时候,小脸红扑扑的,眼睛还没睁开,但手脚有力得很。我守在产房外,第一眼看到您,心里就喜欢得不得了。”
他说着,眼中泛起温柔的光,但随即又被阴霾覆盖。
“问题出在后面。”陈伯的声音低沉下来,“按照医院的规定,新生儿出生后,要在产房内由接生医生进行初步检查和清洁,然后戴上写有母亲姓名、床号和新生儿性别、出生时间的手环和脚环,再由护士抱出来给家属确认,之后送去新生儿观察室。这个过程,一般不会离开医护人员的视线。”
“可是那天晚上……”陈伯的手指攥得更紧了,“王医生把您抱出来给我看了一眼,就说新生儿需要立刻送去观察室做进一步检查,因为早产了两周。他亲自抱着您,和两个护士一起去了观察室。我当时想跟去,但王医生说观察室是无菌环境,家属不能进,让我在产房外等夫人出来。”
“我等了大概二十分钟,夫人被推回病房。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王医生才和护士抱着孩子回来。”陈伯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就是那时,我第一次觉得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