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边城到咸阳,越是往南,路越是平坦宽阔,路旁田垄规整,村落炊烟袅袅,与北疆那片吸饱了血与火的焦土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蒙骜的旗号所到之处,地方官吏无不殷勤接待,补给供应充足,甚至还有些许带着谄媚的犒劳。队伍里的普通士卒,包括二牛这样神经大条的,都沉浸在一种凯旋而归、苦尽甘来的松弛与喜悦里。连空气中,似乎都飘着关中平原特有的、带着泥土和成熟谷物气息的暖风,而不是北地带回来的、仿佛已经渗入骨子里的血腥和焦糊味。
但秦战却感觉不到多少轻松。
骑在马上,他看着沿途越来越“正常”,甚至称得上“繁华”的景象,心里那股在北疆被压抑下去的、与这个时代的隔阂感,反而愈发清晰起来。这里的平静,是建立在戊-17那样的边陲烽燧用血肉铸就的防线之上的。而那些在后方享受着太平的人,或许会传颂戍边将士的英勇,却很难真正理解那惨烈背后的代价。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那几包用粗麻布小心包裹的种子硬硬的硌在胸口,像是一小块来自那片战场的烙印,提醒着他一些东西。
百里秀依旧安静,大部分时间待在马车里照顾伤员,偶尔撩开车帘看向外面,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又或者,早已在她算计之内。荆云的伤势稳定了些,偶尔会醒过来,但依旧虚弱,大部分时间沉默地躺着,只有那双眼睛在睁开时,锐利如昔,会精准地扫过车外任何靠近的身影,确认安全后,才又缓缓闭上。
经过十余日的跋涉,那庞大、威严、如同巨兽般匍匐在渭水之畔的咸阳城,终于遥遥在望。
黑灰色的城墙高耸入云,连绵不绝,远比边城宏伟百倍。城墙上猎猎飘扬的黑色旌旗,如同巨兽背脊上竖起的刚硬鬃毛。无数车马人流在巨大的城门洞下进出,喧嚣声即使隔得很远,也如同闷雷般隐隐传来。那不仅仅是一座城,更像是一台精密、冰冷、正在全力开动的战争机器的心脏。
“娘的……真大啊!”二牛张大了嘴巴,仰着头,脖子都快折了,发出由衷的惊叹,之前的兴奋劲儿被这扑面而来的庞然巨物压下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乡下人进城般的拘谨和茫然。
连蒙骜麾下那些见多识广的亲兵,在重新看到咸阳城时,神色间也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肃穆。
蒙骜勒住马,看向秦战,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较:“小子,感觉如何?这咸阳,可比你那戊-17敞亮多了吧?”
秦战收回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地方是大了,就是不知道,里面的规矩,会不会也比边关多得多。”
蒙骜闻言,铜铃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欣赏,哈哈一笑:“哈哈哈!脑子没被打傻!不错,这咸阳城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小子,自求多福吧!”他用力拍了拍秦战的肩膀,力道之大,让秦战龇了龇牙。
队伍没有进入咸阳内城,而是在蒙骜的带领下,径直来到了位于咸阳西侧、紧邻着渭水的一片庞大军营。这里是拱卫京师的精锐——中尉军驻地之一。高耸的营栅,林立的箭楼,以及营内传来的整齐划一的操练声和隐约的金铁交鸣声,无不显示着这里的戒备森严与彪悍气息。
在营门口验过符节文书,蒙骜吩咐一名亲兵:“带他们去划拨给戊-17有功将士的营区安置。”随即又对秦战道:“小子,你先安顿下来,熟悉熟悉环境。军功核定、封赏事宜,自有流程,急不得。老子还得先去宫里禀报军情。”
“谢将军。”秦战抱拳行礼。
蒙骜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带着亲卫队,马蹄铿锵,径直朝着军营深处、那明显是核心区域的方向而去。
带领秦战他们的那名亲兵,态度不算热情,但还算规矩。他领着这支人数不多、大多带伤、衣着破旧还沾染着洗不掉的血污与烟尘的队伍,穿行在营区之中。
与戊-17那种野性、粗粝、一切因陋就简的氛围完全不同。这里的营房排列得横平竖直,如同棋盘格。道路平整,甚至能听到车轮压过夯实路面的沉闷声响。来往的士卒,无论军官还是士兵,甲胄相对齐整,精神饱满,眼神里带着一种京师精锐特有的、若有若无的傲气。他们看到秦战这一行“叫花子”般的队伍,目光中难免流露出好奇、审视,甚至是一丝轻蔑。
“喏,就是这里了。”亲兵在一排看起来还算新的营房前停下,指了指其中相连的几个房间,“这一排,暂时划给你们戊-17有功将士居住。粮秣、军械,稍后会由军需官按制拨付。”他顿了顿,补充道,“营内有规矩,不得随意喧哗斗殴,不得私离营区,违令者,军法从事。”说完,也不等秦战回应,便转身离开了。
气氛,似乎从踏入这片军营开始,就变得有些凝滞。
二牛挠了挠头,看着那亲兵远去的背影,嘟囔道:“神气什么……咱在戊-17砍蛮子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哪儿享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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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说两句。”秦战打断他
;,目光扫过眼前这排营房。营房是土木结构,比戊-17的破屋子强多了,至少看起来能遮风挡雨。“先把荆云和伤员安顿好,大家各自找地方休息。二牛,带几个人,去看看哪里能打水,大家清洗一下。”
“好嘞,头儿!”二牛应了一声,招呼着几个伤势较轻的弟兄去了。
安顿的过程并不复杂。营房里面空空荡荡,只有简陋的土炕和草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和霉味混合的气息,显然闲置了有一段时间。但相比于戊-17的烽燧,这里已经算得上是“豪华套间”了。
将依旧昏迷的荆云和另一名重伤员小心地安置在最里间、相对干燥的炕上,盖上从边城补充来的薄被。百里秀默默地开始检查他们的伤势,换药。黑伯则背着手,在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用他老匠人的眼光挑剔地打量着墙壁和屋顶,时不时用手指敲敲打打,眉头微蹙,似乎对这里的建筑工艺很看不上眼。
其他士卒也各自找了地方,放下那点可怜的行囊,大多是人挨着人,直接瘫坐在了炕沿或地上。连续多日的行军,加上之前血战积累的疲惫,此刻在暂时安全的环境里,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没有人说话,营房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伤员偶尔无意识的呻吟。
秦战站在门口,看着或坐或躺、大多身上带伤、眼神里还残留着战场戾气与归程疲惫的手下,又看了看这空空如也的营房。
晋升百夫长的文书,在离开边城前就已经正式下达了。他现在,名义上是统辖百人队的主官。蒙骜也承诺,会给他补足兵额。
可眼下,他手下能站着的,加上他自己,也不过三十来人。而且,个个都需要休整,需要治疗,需要补充损耗的元气。
“百夫长……”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谓,嘴角扯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这称号此刻听起来,更像是一个讽刺。
过了一会儿,二牛带着人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头儿,水打来了,在营区东头有个水井,就是人多了点,排队排老半天。”二牛说着,把手里拎着的一个半旧木桶放下,里面的水还算清澈,“不过……我打听了一下,咱们的粮秣和饷钱,好像还得等军需官那边核计,今天怕是够呛能发下来。”
秦战点了点头,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大秦的官僚体系,效率从来不是第一位的。
“让大家先用水擦洗一下,省着点用。粮食……我们还有点从边城带来的干粮,先顶一顿。”秦战吩咐道。
干粮是蒙骜在边城补给时额外批给他们路上吃的,是一些混合了豆粉和黍米的硬饼子,能存放,但口感粗糙,吃多了刮嗓子。
众人默默行动起来,用有限的清水擦拭着脸和手脚,洗去一路的风尘。水很凉,触碰到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但当他们拿起那梆硬的饼子,小口小口地啃噬时,营房里的气氛更加沉闷了。咀嚼声,和饼子碎屑掉落在膝盖上的细微声响,清晰可闻。
柱子——哦,他现在已经被编入秦战的百人队,算是正式手下——小口啃着饼子,眼巴巴地看着门外,小声道:“百夫长……俺听说,咸阳的馍,是白面的,可软和了……”
没人接话。
是啊,咸阳,帝国的中心,理应拥有最好的东西。可他们这些刚从最血腥的战场下来的“功臣”,此刻却只能窝在这空荡荡的营房里,啃着能硌掉牙的杂粮饼。
傍晚时分,营区内开饭的号角声响起。其他营房的士兵们拿着各自的餐具,说笑着,朝着伙食派发点涌去。空气中开始飘来一阵阵粟米饭的香气,甚至隐约还有一点咸肉的味道。
二牛吸了吸鼻子,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他眼巴巴地看向秦战:“头儿,咱……咱真不去领饭啊?兴许有我们的份呢?”
秦战摇了摇头:“名册未录,符信未核,你去领,只会自取其辱。”他经历过边军底层,太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了。没有正式手续,你就算饿死在他们面前,那些负责发放的军吏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他走到门口,看着远处伙食点排起的长龙,看着那些领到饭食的士兵脸上满足的表情,闻着那越来越清晰的、属于正常军营伙食的、带着锅气和咸香的味道,再回头看看自己手下这群抱着冷硬干粮、眼神黯淡的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