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的力量是立竿见影的。
当浓稠的小米粥混合着切碎的肉干在锅里翻滚,散发出扎实而温暖的香气时,戊-17院子里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仿佛被这升腾的热气撕开了一道口子。原先那群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的戍卒,此刻都围拢在几口大锅附近,尽管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敢靠得太近,但那一双双深陷的眼窝里,燃起的是几乎能灼伤人的渴望。他们喉结上下滚动,吞咽口水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院子里清晰可闻,像是一群饿极了的幼兽,既畏惧火焰,又无法抗拒食物的诱惑。
秦战带来的精锐士卒,在二牛的指挥下,维持着秩序,虽然脸上依旧带着些许对这些“破烂同袍”的鄙夷,但执行命令却毫不含糊。他们用木勺将滚烫的粥食舀进一个个豁了口、甚至带着裂纹的陶碗里,递给那些伸过来的、颤抖而肮脏的手。
没有人争抢。
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安静笼罩着这场“盛宴”。只有木勺刮过锅底的声音,粥食被倒入破碗的“噗噗”声,以及……压抑不住的、因为烫和急切而发出的“吸溜”声。
一个年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年轻戍卒,双手死死捧着自己那个缺了口的陶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金黄油润的粥——与他过去一年多里吃的那些掺杂沙土霉变的“猪食”相比,这简直是琼浆玉液。他顾不得烫,猛地喝了一大口,滚热的粥滑过喉咙,落入空瘪的胃袋,带来一阵剧烈的、近乎痉挛的暖意。他呛得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了,却依旧死死抱着碗,仿佛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他旁边一个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如同刀刻斧凿的老兵,喝得慢一些,每一口都在嘴里含很久,细细地品味着那久违的粮食的香甜和肉干的咸鲜。他浑浊的老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带着颤音的叹息,消散在食物的热气里。
秦战没有吃。他站在稍远的地方,背靠着冰冷的石墙,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火光映照着他半边脸庞,明暗不定。他胃里也因为食物的香气而有些骚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力。这一顿饭,消耗的是他们本就不宽裕的存粮,换来的,是短暂的安宁和……期望。如果他不能让这期望持续下去,接下来的反弹,将会比之前为了“猪食”而暴动更加可怕。
百里秀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递过一个用干净布包裹着的、同样冒着热气的面饼。“主上,你也需进食。”
秦战接过,触手温热,但他没有立刻吃。“看到了吗?”他低声说,目光依旧落在那些狼吞虎咽的戍卒身上,“人,有时候就这么简单。一口吃的,就能让他们从鬼变回人,也能让他们从人变成鬼。”
百里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清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人性本就趋利避害。饱暖方知礼仪,仓廪实才知荣辱。古之圣贤,早已道尽。”
“圣贤说道理,我们做事。”秦战咬了一口面饼,咀嚼着,味道普通,却足以果腹。“让他们吃饱,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得让他们有力气,并且愿意,把力气用在该用的地方。”
很快,锅底见空。大多数戍卒都将自己碗里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连碗壁都舔得发亮,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满足而又带着些许恍惚的神色。胃里有了实实在在的食物,身体暖和起来,那几乎被遗忘的、属于“人”的感觉,似乎一点点回来了。
然而,总有不安分的因素。
一个身材相对高大、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眼神凶狠的戍卒,几口喝光了自己碗里的粥,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他眼珠转了转,瞄向了旁边那个瘦弱年轻戍卒手里还剩下的小半碗粥——那年轻人吃得慢,还在小口小口地珍惜着。
刀疤脸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伸手就去夺:“柱子,你小子细嚼慢咽跟个娘们似的,吃不完老子帮你!”
那叫柱子的年轻戍卒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把碗往怀里藏,声音带着哭腔:“疤……疤脸哥,我……我还没吃饱……”
“没吃饱?我看你是欠收拾!”刀疤脸骂骂咧咧,一把抓住柱子的手腕,用力就要抢夺。
周围的戍卒们看到了,有的低下头装作没看见,有的眼中露出愤慨却不敢出声,更多的是麻木——弱肉强食,在这里本就是常态。
“砰!”
一声闷响。
不是碗摔碎的声音,而是一只穿着皮靴的脚,狠狠踹在刀疤脸腰眼上的声音。
刀疤脸“嗷”一声惨叫,手一松,踉跄着向旁边跌去,差点摔个狗吃屎。他捂着腰,痛得龇牙咧嘴,抬头刚要骂,却对上了一双冰冷得如同边关寒夜的眼睛。
二牛收回脚,像一座铁塔般挡在瑟瑟发抖的柱子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刀疤脸,声音如同滚雷:“你他娘的,刚才大人说的话,是放屁吗?耳朵塞驴毛了?”
刀疤脸看清是二牛,尤其是感受到二牛身上那股百战老兵的煞气,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但众目睽睽之下,又觉得脸上挂不住,强撑着叫道:“你……你凭什么打人?他吃不完,我
;帮他吃,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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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二牛狞笑一声,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刀疤脸的衣领,几乎将他提离地面,“老子告诉你怎么了!大人的粮食,是给所有肯听话、肯卖力气的兄弟吃的,不是喂你这种欺软怕硬的杂碎的!”
他另一只手指着吓得脸色苍白的柱子,又扫过周围那些面露怯色的戍卒,声音陡然提高,如同炸雷般响彻院子:“都他娘的给老子听清楚了!以前你们怎么窝里横,老子不管!但从现在起,在这里,秦大人立下的规矩,就是天!”
“谁敢抢兄弟的口粮!”二牛目光如刀,刮过每一个人,“谁敢不听号令!”
“谁敢背后捅刀子!”
“老子就把他剁碎了扔出去喂狼!听见没有?!”
最后一声怒吼,带着血腥的杀气,震得整个院子嗡嗡作响。那些原戍卒们被这股气势所慑,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稀稀拉拉地应道:“听……听见了……”
刀疤脸被二牛揪着,感受着那几乎要勒断他脖子的力量,以及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终于彻底怕了,脸色惨白,连连求饶:“听……听见了……军爷饶命……饶命……”
二牛像扔破麻袋一样将他掼在地上,啐了一口:“滚一边去!再让老子看见你欺负人,打断你的狗腿!”
刀疤脸连滚带爬地缩到了人群后面,再不敢抬头。
二牛这才转过身,看向依旧捧着碗发抖的柱子,语气缓和了些,但仍带着不容置疑:“吃你的!没人再敢抢!”
柱子感激涕零,连忙点头,小口小口地继续喝粥,眼泪却啪嗒啪嗒地掉进了碗里。
秦战自始至终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知道,有时候,简单的道理需要用最直接、甚至粗暴的方式才能让人记住。二牛做的,正是他需要的。
待到所有人都吃完,碗筷被收走,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那些戍卒们虽然依旧瘦弱,但眼神里多了些东西,不再是全然的麻木,而是带着一丝敬畏,一丝茫然,以及一丝……微弱的,连他们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期盼。
秦战走到院子中央,那里不知何时被二牛让人搬来了一块半人高的、相对平整的大石头,权当讲台。
他站了上去,目光缓缓扫过下面黑压压的人头。自己带来的百名精锐站得笔直,眼神坚定。而那四十多名原戍卒,则显得有些畏缩,却又忍不住抬头看着他。
“饭,吃了。”秦战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饱了吗?”
下面一片沉默,没人敢回答。
“我知道,一顿饭,吃不饱一年多的亏空。”秦战继续说道,“我也知道,你们心里在嘀咕,这新来的官儿,能待多久?是不是又是个来镀层金就走,不管你们死活的?”
这话似乎说中了不少人的心思,有些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我不管你们以前受过多少苦,遭过多少罪。”秦战的语气陡然转厉,“那些,跟我没关系!我也没兴趣听!”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效果渗透进去。
“但是,从今天,此刻,这顿饭开始,你们的命,就跟我秦战绑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