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蜀地的“璋疯子”将军
古蜀柏灌之世,岷山脚下的部落里,提起宁,没人先喊他将军,都管他叫“璋疯子”。
那时候的璋,要么是祭司祭神用的玉疙瘩,要么是士兵手里捅人的石片子,可宁偏要跟青铜死磕。他铸璋的法子邪门得很,选铜矿得去岷山阴坡,说那地方的铜沾着山魂;熔铜的火不能用干柴,得捡江滩上泡了三年的湿木头,烟裹着水汽往上飘,他说这是让铜喝饱水;刻纹更讲究,每道云纹都得是他蹲在岷山顶,盯着云从江里冒出来的样子一笔一划描下来的,刻的时候嘴里还得念着“江走云留”,手指蹭破了皮,渗出血珠滴在铜器上,他也只咧嘴一笑,拿袖子擦了擦继续刻。
部落里的老人摇着头说他魔怔了,宁却梗着脖子反驳:“你们懂啥?璋不是死铜,是得揣着活念想的。”
他铸出来的璋,真就跟活了一样。寻常日子里,把璋往帐篷角落一搁,等月亮爬上来,云纹里会渗出水光,像把半条岷江揉进了铜器里,连帐篷的土壁都能映出层层波纹;遇上山洪暴,他把璋往江岸边一戳,汹涌的江水真能顺着璋的纹路往回退三尺——部落里的人后来都不敢叫它璋,私下里都喊它“江魂”。
宁这人,有句口头禅,逢人就说:“活着就得像蜀地祭神的烟火——不是那种星星点点的小火星,是把松脂裹在竹杆里,点着了往天上扔,‘砰’地炸开,红的绿的火星子裹着光往下落,能把半边山都照透亮。哪怕就亮那么一眨眼睛,也比闷在帐篷里熬日子强。”
所以每次部落械斗,宁都攥着“江魂”冲在最前面。他的璋不捅人,只往敌人的兵器上扫,戈矛碰着璋身就“咔嚓”断成两截,盾牌挨一下就陷个大坑。有一回东边的盐部落来抢粮,宁带着二十个兵堵在山口,璋尖往地上一挑,江里的水顺着坡漫上来,把盐部落的竹筐冲得七零八落,盐粒撒了一地,被江水一泡,全化了。那一战之后,“璋疯子”的名声顺着岷江传出去,周边部落见着他那面画着云纹的麻布旗号,不等交手就掉头往回跑。
那几年,宁靠着这柄璋,护着部落安稳了好些日子。他以为,只要攥着这柄“江魂”,就能挡住所有灾祸,就能让部落里的人都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可他不知道,乱世是张漏了底的网,再厉害的璋,也兜不住轻飘飘的人命。
二、三次破城:浸血的“江魂”
第一次城破,来得猝不及防。
那年秋天,宁跟着部落领去抢东边的盐矿,走了七天,才把满满十车盐驮在马背上。可刚把盐袋绑好,就见放哨的小兵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脸白得像纸,嗓子都喊哑了:“将军!不好了!北边的羌人摸进来了!”
宁心里咯噔一下,二话不说,带着手下的兵往回赶。马蹄踏碎了路边的野草,风裹着尘土往脸上拍,离城还有半里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就飘进了鼻子里。
城门口的木栅栏被劈成了柴片,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半人高的尸堆得像小山。宁拨开尸往里冲,目光扫过,突然定住了——他看见自己的娘,蜷缩在尸堆里,手里还攥着一双刚缝好的布靴,靴帮子上绣着他名字的简写“宁”,老人的喉咙被戈矛戳穿,血把胸口的粗麻布浸成了黑褐色,眼睛还睁着,像是在盼着他回来。
宁蹲在娘的身边,腿软得站不起来。他把“江魂”往地上一杵,江风裹着血腥味往鼻子里钻,呛得他直咳嗽。他伸手摸了摸璋身,往日温乎乎的铜器,沾了风,凉得像冰。那天夜里,他把娘的布靴塞进怀里,坐在城墙上擦璋,擦了一遍又一遍,指尖还是沾着血痂,铜器的青光里,慢慢浸出了淡红的印子,怎么擦都擦不掉。
第二次城破,祸根是岷江的大水。
两年后的夏天,雨下了整整二十天,没停过。江里的浪头越涨越高,拍得城墙“嗡嗡”响,像是随时要塌。宁攥着“江魂”守在江岸,一步都不敢挪,璋尖往水里一探,往年听话的江水,这次却像了疯,顺着璋身往他手腕上爬,冰冷的水钻进袖口,冻得他骨头都疼。
浪头一次比一次猛,最后“轰隆”一声,城墙被冲垮了一个大口子,江水像猛兽一样涌进城里。宁带着人堵在缺口,用璋引着江水往旁边的洼地灌,可水势太大,根本拦不住。他看着湍急的江水卷着土屋的木头、百姓的衣物往远处飘,看着有人被浪头卷走,喊着“将军救我”,却连伸手的机会都没有。
等水退下去,城中心的土屋全塌了,到处都是淤泥。宁在断梁下扒了半天,扒出了邻居家的小娃,娃的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眼睛睁着,却再也不会眨了。那天他坐在塌了的屋檐下,看着璋身上的一道裂缝——是刚才浪头砸过来时崩开的,心里第一次觉得,这柄“江魂”好像蔫了。晚上月亮升起来,他把璋摆在地上,云纹里的水光只亮了一瞬,就像快灭的油灯,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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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城破,是西边氐人的火攻。
那天刮的是西风,风势大得能把人吹得站不稳。氐人把裹了松脂的箭射进城里,帐篷一沾就着,火顺着风势蔓延,很快就裹住了半座城。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哭喊声、惨叫声混在一起,乱成一团。
宁带着兵举着“江魂”扑火,可璋能引江水,却灭不了漫天的大火。他看着自己带的小徒弟,那个才十五岁的少年,抱着他的腿喊“将军救我”,火舌卷过少年的麻布衫,瞬间就烧了起来,哭声没断,人就变成了一团黑影。宁想伸手拉他,可火太烫,烫得他缩回了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被火吞噬。
火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城墙上的土都烧成了焦黑色,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宁从灰烬里捡起“江魂”,那柄曾经能映月生光的铜璋,已经彻底变成了深紫色,血和灰烬嵌在纹路里,擦的时候能蹭下细碎的黑渣,风一吹,渣子落在手背上,烫得他一哆嗦。
那天晚上,他坐在焦土上,举着璋看月亮。往日能光的铜器,此刻只有紫黑的血印子,像在铜身上爬满了僵死的虫子。他突然懂了,璋能挡敌人、退洪水,可挡不住人命像草籽一样被风刮走。打仗不是出路,是把活人往死路上赶的窟窿。他攥着璋的手,慢慢松了。
三、碎璋:活着带不走,死了也不拿
第二天卯时,天刚蒙蒙亮,剩下的三十多个兵聚在空地上,手里攥着断了柄的戈矛,脸上满是疲惫和绝望。他们都看着宁,等着他下命令——是往岷山深处逃,还是拼了命打回去,为死去的族人报仇。
宁没说话,走到空地中间,把那柄紫黑色的“江魂”举过头顶。刚升起来的太阳,光落在璋的裂缝上,晃得人眼睛疼。他攥着璋的手猛地一使劲,只听“咔嚓”一声,那柄跟着他十几年的璋,从裂缝处断成了两截。
碎璋砸在焦土上,出清脆的响声。兵们都傻了,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的碎片,有人忍不住喊出声:“将军!这可是咱的神璋啊!”
宁弯腰捡起碎片,蹲在没凉透的火塘边,把铜片扔进灰烬里。青铜熔得慢,他就坐在旁边守着,火塘的烟裹着铜腥味往脸上扑,他一边咳嗽一边跟兵们说:“我以前总觉得,把念想搁在璋里,就能靠着它活。可你们看——”他指着城墙上的焦痕,声音沙哑,“这璋能挡氐人的箭,挡不住火;能退江水,挡不住咱的人埋在泥里。活着的时候,咱抢盐、抢粮、抢地盘,觉得攥着璋就攥着命;可到最后才知道,啥璋啥兵器,到了土里都是块废铜。”
兵们都沉默了,低着头,没人说话。火塘里的火苗“噼啪”作响,铜片慢慢熔成了一滩紫黑色的液汁,在灰烬里泛着诡异的光。
宁从怀里掏出个土模子——是他昨晚连夜刻的,比原来的璋小了一半,没有锋利的刃,也没刻云纹,只在器身上留了六个浅槽。他把铜汁倒进模子里,烫人的热气裹着灰往上飘,他用袖子擦了擦脸,指节上还沾着昨晚没擦净的血痂。
等铜汁凉透,宁把小璋从模子里取出来,用石刀把槽子刻成字:“活着带不走,死了也不拿。”刻的时候石刀滑了一下,字边多了道浅痕,像极了璋身上的裂缝。
兵们围过来,伸手摸了摸这小璋,凉的,沉的,没有往日的水光,就是一块普通的铜疙瘩。有人小声问:“将军,这是做啥用的?”
宁把小璋揣进怀里,指了指岷山的方向,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这不是兵器了,是给我自个儿留的陪葬。等我死了,就把它跟我埋在山脚下的松树林里——活着的时候折腾够了,抢过的盐、打过的仗、攥过的璋,到死都带不走。省得以后有人挖我的坟,偷这没用的玩意儿。”
那天之后,宁没再铸过能引江水的璋。他带着剩下的人往岷山深处走,找了片靠水的平地,把抢来的盐换了麦种,把断了的戈矛磨成了锄头。那枚刻了字的小璋,他总揣在怀里,下地干活时就塞在腰带里,麦芒扎在璋身上,留下细碎的白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