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了就要死吗?”
“当然不是了,有的病能治好,就不会死。”
知微一知半解地点头,煤油灯的烛光晃在脸上,她眼睛眨了眨,突然问:“妈妈,那你跟爸爸会死吗?我会见不到你们吗?”
梅锦愣了下,这是知微第一次接触到死亡,小孩子太小,还不能理解死亡的含义,她有些不知道是否应该照实回答,她默了会儿,给她掖了掖被子,岔开话题说:“太晚了,睡觉吧。”
“哦。”小家伙没得到答案,也不纠结,打了个哈欠慢慢闭上眼。
梁满仓坐在旁边,看着女儿的睡脸,脸上没有表情,良久后叹了声。
梅锦握住他的手劝道:“该做的我们都做了,不要太苛责自己。”
梁满仓抬头看向他,眼尾突然就红起来,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说:“我后悔了。”声音低沉,隐隐夹杂着一丝哭意。
梅锦以前从未见过他哭,就是这两天为老人送终,他也只是沉默着,沉默着烧着纸钱,沉默着给人磕头。
梅锦上身前倾抱住他,安慰似的在他背上拍了拍。
梁满仓倒在她肩头,脸埋在她颈窝处。
不知过了多久,梅锦脖间的皮肤感觉到湿意。
“……小锦,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梅锦在他背上的手改拍为顺,柔声说:“怎么会呢?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我们每个月都给爹娘寄钱,困难时期害怕他们挨饿,把省下的粮食都寄了回来。”
梁满仓摇头:“可是这几年我一次都没回来过,明明有机会回来的,是我不想,是我不愿意,所以爹直到走都没见过知微。”
梅锦知道他心里的心结,只是没想到,人会这么突然就去世,连让他好好接受的时间都没有。
梁满仓继续说:“其实我一直在怪他,我怪他把我过继出去,我怪他导致我有家不能回,孤零零的一个人,但我心里也清楚,要不是因为被过继,我没办法念书,没办法拥有今天的成就,我会像大哥二哥一样,在农田里当一辈子的农民,侍弄一辈子庄稼。”
人就是这样,尤其是对亲爹娘,就算有恨有怨,也断不了亲情,爱恨掺着,才是个实实在在的人。
梁满仓恨着他们的同时,又隐秘地爱着他们,人一死,所有的不满也随之烟消云散,长久的过往里,就只剩下了复杂的爱意。
于是这爱意折磨着他,让他开始怪罪自己为什么要恨,为什么要把这点子陈年往事揪着不放。
“不是这样的。”梅锦不赞同他的话,她道,“你要是没被过继,你会在家里长大,长到你十九岁,你依然会报名参军,就算不再是知识青年的身份,也依然会凭借着在战场上优异的表现被推荐进军校进修。”
“你那时候也只是个小孩,比现在的知微还小,突然被过出去,你恨爹怪爹,这都很正常,因为你也是人,你也有感情。而且你就算恨着他,你有出息了后,也没有不认他,依然出钱赡养他,你做的最过分的也就是没有回来看他了,所以不要太为难自己,你这样难受,我也要跟着心疼。”
梁满仓高大的身子伏在她肩上,两只手环着她,实实地抱着。
丧礼办完,那些之前都没弄明白的事情,也要理一理了。
大家安静吃完早饭,孩子们被哄着出去玩,知微通过这两天,也跟堂哥堂姐们熟悉了点,也被带着到院子里。
大人们坐到家里唯一的方桌前,梁满仓问:“爹是什么时候病的?又生的什么病?”
梁大哥叹息一声:“什么病?就是这几年饿的,把身子饿垮了,但他撑着,面儿上只是看着有点没力气,谁也没发现,毕竟那时候谁都吃不饱,谁能有啥力气?”
梁二哥也说:“我们也没想到,这瞧着日子要好起来了,爹突然就病倒了,请了赤脚大夫来看,一开始就说是风寒,给开了点药,我们也没当回事,想着吃几副药就好了,结果突然一下子就起不来了,更是吃不下饭,娘一看就说不好,连忙让我们给你们发电报,喊你们回来。”
“那几天,爹啥东西都吃不进去了,我们都约莫着是撑不到你们回来了,结果他就凭着那口气,硬是等到了你们回来才走。”
听到这话,满银捂着脸又哭了起来,常永平安慰她,拉着她到院子里走走。
发生这种事,是谁也不想看见,谁也没法预料到的,梁满仓垂下眼,他现在没有任何立场和理由去埋怨别人没照顾好爹。
李贵珍看看他们,尽量收拾出个笑,问:“你们这在家能待上几天?能等到你爹的头七吗?”
梁满仓摇摇头:“待不了几天,请不了那么长时间的假,过两天我们就得回去了。”
“明白明白。”李贵珍有些失落,但她也明白儿子的工作性质,“你们是得早点回去,耽误不得,耽误不得。”
这时候满银情绪已经平复好,跟常永平一块儿进来,坐到李贵珍旁边。
李贵珍拉着她的手,含笑看了眼常永平,说:“小常,这几天家里事情多,大娘没顾上你,你可别见怪啊。”
常永平忙摆手:“没有的大娘。”
李贵珍又对满银说:“你寄回来的信,家里都收到了,也念给你爹听了,你爹的意思呢,是别因为他耽误了你。”
在普通人家里,守孝是件很奢侈的事情,有条件的家里一年不办喜事,没条件的守几个月就已经算是尽孝了,只要心里有爹娘,他们是不会怪罪的。
李贵珍和梁德厚不让满银守,也是因为她的年龄在村子里实在算是大的了,这好不容易要结婚了,他们怕因为这事一耽误,最后又出现意外结不成。这种事情不少发生,都是男方家不愿意等,另娶了别人,女孩被拖大一岁,又被退了亲,最后只能嫁给鳏夫或者年龄大的。
满银摇头。
常永平也连忙表态说:“大娘,我们不着急,等明年再办,让满银替大伯守一年吧,这样她心里也好受些。”他明白满银心里因为未尽孝的愧疚。
他能这样讲,李贵珍心里就已经满意许多,拍了拍他的手笑了下。
梁满仓难得回来,村里的人都来看他,想跟他拉拉关系。
也有自诩德高望重好事的,见他这么多年就一个闺女,以长辈的名义好心劝道:“满仓呀,你这打拼了这么多年,干到这么厉害的位置,可得生个儿子出来,要不你这家业可没人继承了,而且有了儿子,你才算是后继有人,才能上家谱。”
他说这话的时候,也没避着梅锦和知微。
梅锦还好,听了他的话当没听见,知微却眨了眨眼,扭头问妈妈:“为什么他要说爸爸的家业没人继承了?”
在师部的时候,还没人催过他们家生儿子,知微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很是不解。
小孩子的话也没有避讳,就这么直白地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