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年一早上梁满仓就对梅锦道:“待会儿你跟我一块儿去给我……爹娘上坟吧。”他说到“爹娘”两个字时,有些停顿。
梅锦听出了他的不自在,安静地点点头,和他一起拿上黄纸和鞭炮往地里去。
地上微微融化的积雪,让土地变得更加湿润,多走两步,鞋子就要多重几分。
这边的习俗,人死后,就埋在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侍弄了一辈子的庄稼地里。
梅锦放眼望去,庄稼地隆起一个个坟包,都是梁家村的祖辈们,坟包有高有矮,高的是近几年的新坟,矮的是多年前的旧坟,当人去世多年,家中小辈已记不清那个坟包里埋得是谁时,坟包的土就会慢慢随风消减,最终化为平地,后人在其上重新种上庄稼。
于是,从生至死,一辈子都与这片庄稼地纠葛着。
梁满仓的养父母虽然多年不种地,一直在县城做小生意,但落叶归根,他们死后仍要埋在这边。
梅锦跟在他后面,来到两个坟包前。
梁满仓一言不发,上前跪下去,掏出火柴将在家折好的黄纸点燃,随后点上鞭炮,鞭炮震天轰鸣中,他提高声音道:“爹,娘,起来收钱了。”
梅锦站在后面看着他背影,他穿着厚重的绿色军大衣,脖间缠着灰色的围巾,风将围巾吹得猎猎作响。
晨雾无边际地泛起,笼罩着田地里的绿意,枯槁无叶的大树静立在田边,往日里修长伟岸的身影,在此时也显出几分寂寥脆弱来。
梅锦上前,有力地牵住他的手,跟他一起道:“爹,娘,满仓来给你们烧纸钱了,快起来收钱了。”
梁满仓侧头看向她,被冻得有些苍白的唇张了张,微微上扬,回握住她。
风吹过来,梁满仓笔直站在坟前,静静地看着黄纸燃烧,黑灰四散飘起,不知道要被风刮到何处。
“走吧。”黄纸烧完后,梁满仓道,“天冷,回去吧。”
梅锦点头,两人慢慢往回走,路上碰到不少来上坟的村里人,互相之间打了招呼,错身离开。
路上,梁满仓缓缓叙道:“我是四岁多就到了爹娘家的,爹娘人很好,他们脾气好,性格很温和,从我到家里起,他们就从来没打骂过我,还一直花钱供我念书,这一念就念到了高中毕业。”
梅锦转头看向他,他目视前方,面容平静,淡淡说起那些从前的事来。
有些事她之前听满银说过,而有些事就连满银也不知道。
“不过因为那时候我已经记事了,所以一开始怎么都不愿意喊他们爹娘。”说到这,他笑了一下,“我不愿意叫,他们也从来不强求,只说等我什么时候想叫了再叫,我记得我第一次喊他们爹娘,应该是一年后了。”
“爹那时候每天都很忙,也很疲惫,娘也不是爱说话的性子,所以家里总是很安静。他们对我的事情并不怎么干涉,所以我有很高的自由度,可以做很多我想做的事情,也是那时候,我跟隔壁的木匠学了点木工的活儿,想着以后要是能做个木工也很好。”
他话说的简单,梅锦却从其中听出了一些不被人所探寻的真相。
想来那时他养父母也并不想过继一个孩子,尤其是已经懂事了的孩子来当自己的儿子,只是可能家里长辈以所谓规矩孝道逼迫,他们没办法,只能将堂弟的儿子带回家养着。
正是因为这件事非他们本意,所以他们从不要求梁满仓喊他们爹娘。
至于对他的事情不怎么干涉,其实就是不管不问,并没有从心底里接受他,视他为亲子。
不过他们能够花钱供他念书,已经很了不起,比得上绝大多数的父母,所以梁满仓感激他们,却又因为长时间的客套疏离,而没有产生正常的父子母子情,他叫他们爹娘,为他们养老送终,上坟烧纸,但恐怕他心里也很迷茫,也很想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他们的儿子,他们有没有把自己当儿子。
亲生爹娘又因为他被过继而只能叫堂叔堂婶,甚至顾忌着养父母,连亲近都不能,于是他游离在两个家庭之外,哪一个都融不进去,哪一个都不是真正的家,所以他不喜欢小孩子,不想要生小孩。
梅锦牵着他,向来灼热的手掌,难得有些冰凉,她默默倾听他的故事,头一次觉得自己离他的心这样近。
梁满仓看着她笑起来,跳过这个话题道:“过几天我们就回去吧,提前回去几天,好将家里提前收拾一下,省得到时候又手忙脚乱。”
“好。”梅锦盯着他的双眼,应声。《htt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