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o章血色晨昏,心锚未冷
黑暗,是粘稠的。不是虚空,而是凝固的、带着锈蚀腥甜的、仿佛浸透了亿万年陈腐血浆的墨块,沉重地压在眼皮上,压在肺叶里,压在每一丝试图思考的神经末梢。
岳山没有“醒来”。这个词太奢侈,太有仪式感,仿佛睡了一觉,然后睁眼。不,他是从一片无边无际的、将意识都冻僵碾碎的虚无泥沼中,一丝一丝、一寸一寸地,把自己“抠”出来的。
先恢复的,是痛。不是一种痛,是千万种痛。骨头碎成齑粉、又在血污里胡乱粘合的钝痛;内脏移位、破裂、被无形的手反复揉捏的闷痛;皮肤被砂砾、冰晶、金属碎屑反复摩擦、嵌入、撕裂的灼痛;还有最深处、最核心的,仿佛骨髓被点燃、又瞬间冻成冰渣、再被重锤砸碎的、混合着焚烧与空虚的、来自生命本源被透支殆尽的……虚无之痛。
痛到极致,反而麻木。只剩下一种沉在水底、看着水面光线越来越暗、自己正缓慢下沉的、冰冷的、绝对的清醒。
他知道自己还“在”。因为痛还在。
然后,是冷。一种从内向外、渗透灵魂的、绝对的寒冷。不是外界风寒,而是生命之火将熄未熄、余烬再无温度、只剩死灰的冷。焚血燃魂的反噬,抽干了他最后一丝热量。他像一具被抛弃在冰原上、正在缓慢冻结的、残破的躯壳。
最后,是重。仿佛有整座山峦,压在身上每一寸血肉、每一块碎骨上。连转动眼球,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他没有立刻睁眼。用残存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意念,感受。
呼吸。极其微弱、时断时续、带着浓郁血腥和铁锈味的冰冷气流,艰难地、通过几乎被血块堵住的鼻腔和喉咙,吸入肺叶。每一次吸气,都带来刀割般的剧痛和濒死的窒息感。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灼热和破碎的嗬嗬声。
心跳。缓慢、沉重、仿佛随时会停滞的、擂鼓般的闷响,在死寂的胸腔里,微弱地、却顽强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碎裂的骨头和内脏,带来新一轮的、潮水般的剧痛。
还活着。
这个认知,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火星,点燃了他即将彻底沉沦的意识。
路。苏师弟。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麻木的神经上。剧痛,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用尽全身力气,不,是用尽“活着”这个概念本身所蕴含的最后一丝本能,挣扎着,撬开了仿佛被焊死的眼皮。
光。微弱、恒定、带着不祥暗红的、铅灰色的天光,刺入他布满血丝、干涩剧痛的眼球。
视线模糊、摇晃、布满重影。过了仿佛一个世纪,眼前的景象,才如同浸了血的水墨,缓慢地、粘稠地,凝聚成形。
天,依旧是低垂的、凝固的、铅灰色的穹窿,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但那轮残缺的、暗红的、散着污秽与不祥的“血月”,不见了。不,不是不见,是光芒黯淡到了极致,几乎与铅灰色的天幕融为一体,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极其暗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弧线,仿佛重伤巨兽闭合的眼睑,只余一线血丝。
血月……沉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划过岳山近乎停滞的思维。
随即,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层……笼罩着他们、薄如蝉翼、却依旧顽强存在着、散着微弱乳白光晕的……光膜。
光膜不再是之前剧烈震颤、即将破碎的肥皂泡,而是如同最上等的、被拉伸到极致的琉璃,透明、脆弱、布满细密到令人心碎的、蛛网般的裂痕,仿佛轻轻一触,就会彻底崩解,化为漫天光尘。光芒黯淡到了极致,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余光,勉力撑开着方圆……不足三尺的、堪堪将三人蜷缩身躯笼罩在内的、摇摇欲坠的“穹顶”。
光膜之外,是地狱。
暗红色的大地,仿佛被最浓稠、最污秽的血浆反复浸泡、冲刷、凝固了无数岁月,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仿佛有生命般缓慢蠕动的暗红近黑的色泽。空气中弥漫着肉眼可见的、淡红色的、带着浓烈铁锈与甜腥腐朽气味的薄雾,缓缓流动、盘旋,如同无数无形的、贪婪的舌头,舔舐、侵蚀着那层脆弱的光膜,出极其微弱、却连绵不绝的、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地面布满粘稠的、仿佛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泥泞”,以及无数被血雾腐蚀得千疮百孔、形态扭曲的金属与岩石的残骸。远处,那些巨大的、如同巨兽骨骸的倾斜金属结构,在血雾中若隐若现,表面布满了被侵蚀出的、蜂窝般的孔洞,不断滴落着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液”。
死寂。绝对的、吞噬一切声音的死寂。只有血雾流动时出的、极其轻微的、仿佛叹息般的“嘶嘶”声,以及光膜被侵蚀时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滋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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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煞死潮……退去了。但它留下的“余烬”,这片被彻底污染、侵蚀、仿佛活过来的血污大地,才是真正的……绝地。
岳山赤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艰难地、一寸一寸地,转动。目光,率先落向身旁。
路。
他依旧面朝下趴着,大半身躯埋在冰冷粘腻的暗红沙土中。左半身,从脸颊到肩背,再到整条手臂,覆盖着一层狰狞的、厚薄不均的、苍青中交织着暗红血丝与不祥墨蓝纹路的冰晶外壳。冰晶不再仅仅是覆盖,而像是从他身体内部“生长”出来,与皮肉、骨骼、乃至衣物,彻底融合、同化在了一起,呈现出一种非金非玉、冰冷死寂、却又带着诡异生命感的质感。尤其是左臂,几乎完全化作了一截晶莹剔透、内部仿佛有冰蓝色星尘缓缓流转的“冰雕”,手指关节处的冰晶,甚至延伸出细微的、仿佛冰凌般的尖锐棱角。
“道伤”……恶化了。不止是蔓延,更是……“深化”。从“侵蚀”,变成了“取代”。
岳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沾满冰碴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跳动。
他目光颤抖着,移向路的脸。
侧脸贴着冰冷的地面,大半被散落的、沾满血污的黑遮挡。露出的部分,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近乎半透明的苍青色,皮肤下,淡蓝色的、如同冰裂瓷器般的纹路,已经蔓延到了下颌、耳后,甚至隐隐向着右侧脸颊侵蚀。他闭着眼,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晶莹的冰霜。呼吸……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只有眉心那一点冰蓝色的、微弱到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光芒,还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异常稳定的节奏,微微闪烁着。那闪烁的节奏,与笼罩三人的、那层薄脆光膜上流转的、微弱的乳白色光晕,似乎……存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同步。
还活着。至少……那点光还没灭。
岳山喉咙里出一声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嘶哑的嗬嗬声,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更深的绝望。他目光下移,看向路死死攥着的、按在那根锈蚀金属杆顶端的左手。
五指如钩,深深嵌入冰冷的金属中,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着死白的冰晶色泽。掌心之下,那枚裂痕遍布、光芒黯淡到极致的乳白色玉片碎片,依旧紧紧贴着杆顶。正是它,散着那微弱的、却顽强撑起了这三尺“净土”的光晕。
玉片表面的裂痕,比记忆中最后一刻,更多、更深了。边缘甚至出现了细小的缺口,仿佛随时会化为齑粉。但它依旧在“亮”着。如同一位燃尽了所有灯油、烧干了所有灯芯、却依旧凭借着最后一点蜡泪、死死抵住黑暗的……风中之烛。
岳山的目光,在那玉片与路冰晶覆盖的、死死按着它的手之间,来回移动。一个模糊的、却让他心脏再次揪紧的念头,缓缓浮起:
是这玉片的力量,在支撑着路眉心的那点光?
还是路眉心的那点光,在通过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维持着玉片最后的不灭?
或者……两者早已在那毁灭性的冲击中,以一种共生共灭、彼此依存的绝望姿态,紧紧纠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