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北面的宿州也被元军乘胜攻破,烽火连天,整个淮北地区为之震动,人心惶惶。
徐州、宿州相继惨烈陷落,原属芝麻李麾下的两员大将彭大与赵均用,各自收拢残部,拼死杀出重围。赵均用带着约三万人马,彭大也聚拢了近二万余众,这两支新遭惨败、士气低落却仍保有相当实力的队伍,如同被狂暴洪水驱赶的溃堤之流,不约而同地朝着相对安稳、且同为红巾义军旗号的濠州方向涌来。
虽赵、彭大军离濠州尚有一段距离,但先锋信使已快马加鞭赶到濠州,递交文书,要求进入城中休整补给。
孙德崖等人认为,这两支军队的到来,可以极大增加濠州义军的表面实力,扩大影响力,主张开门接纳,允其全军入城。
这时,叶兑也已快步赶到议事厅,身后还跟着陈慕之。
郭子兴将军情向叶兑简要地复述了一遍,然后沉声问道:“军师,此事关系重大,你怎么看?”
叶兑捻须沉吟,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各异的神色,缓缓说道:“彭、赵二位将军乃友军,遭此大难,前来相投,我等自当接纳,以示红巾义军同气连枝之义。然而,客军兵众,且为新败之师,纪律、士气皆难以保证,骤然全部入城,恐难以约束,易生事端,反客为主亦未可知。”
“依老夫之见,不如让其军中主要将领、幕僚及伤兵暂时入濠州城内妥善安置歇息,以示我等诚意。但其大队人马,须驻扎在城外指定区域,由我军协调供给部分粮草。待其大军稍事休整,情绪稳定后,再将其分别安排到钟离、怀远等邻近州县驻扎,既可互为犄角之势,亦可缓解濠州城内压力。此乃万全之策。”
叶兑说完,目光若有深意地看了陈慕之一眼。
陈慕之会意,知道该自己这个“参赞”从实际角度补充了,他上前一步,接口道:“大帅,军师所言甚是,乃老成谋国之道。”
陈慕之声音清晰而冷静地分析:“赵、彭两军自徐、宿仓促突围而出,随身所带粮草必然不多,甚至可能严重短缺。我濠州之前虽在安丰等地有所缴获,存下些家底,但若城内现有义军,再加上赵、彭两军近六万人马,合计近十万人瞬间齐聚濠州,坐吃山空,恐不出数月,存粮便将消耗殆尽。届时,无需元军来攻,我军内部恐先因粮草不继而生乱,后果不堪设想。”
他直接点出了最现实的粮食问题。
“军师、陈参赞此言差矣!”孙德崖立刻大声反驳,他性情粗豪,最不耐烦这些算计,“我等既然同举红巾,皆为反元义军一脉,血脉相连!现在友军新遭大难,如同兄弟落难来投,我等却瞻前顾后,将其拒之于城门之外,或只让部分人入城,其他义军兄弟会怎么看?天下豪杰会怎么看?岂不令所有兄弟军队心寒齿冷,说我郭大帅不能容人?”
他越说越激动,“何况现时我军连战告捷,士气正旺,若与赵、彭两军合兵一处,军力更是大增,声势浩大!待元廷大军回师北上,我等正好可以趁势向外攻城略地,开拓疆土,岂会坐吃山空?陈参赞未免太过悲观,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陈慕之面对孙德崖近乎指责的话语,并未动怒,只是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带着讥诮的冷笑,反问道:“孙将军亦是沙场宿将,当知‘兵败如山倒’之理。军队新遭惨败,士气低落,将士心怀恐惧,绝非短时能够恢复元气,重振旗鼓。此等状态下,如何能立刻外出攻城略地?”
“元廷此次意在杀鸡儆猴,彻底扼杀义军势头,其兵锋正盛,岂会止步于徐、宿两州?恐怕其下一个目标,就是我濠州了!”
“何况我们并非见死不救,不接纳赵、彭两军,只是依循古法,将其妥善安置到邻近州县,使其得以休养生息,同时与我濠州本部互为犄角,形成战略呼应,可攻可守,进退有据。若将这近十万人马全部拥挤于濠州一城之内,城内空间有限,粮草供应压力巨大,管理困难,恐怕元军未到,我军内部已因资源匮乏而生乱,届时悔之晚矣!”
“若元廷大军果真来攻,我濠州城高池深,再加上赵、彭友军,人多势众,不是更利于防守吗?”孙德崖梗着脖子叫道,试图用最简单的逻辑反驳。
;陈慕之目光锐利地直视孙德崖,言辞变得犀利起来,毫不退让:“孙将军!徐州城不高?池不深?李元帅坐拥十数万兵马,为何最终落得城破人亡、惨遭屠戮的下场?!岂不闻‘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内部不稳,纵有坚城雄兵,亦难逃覆灭之局!”
他这话可谓直言不讳,甚至有些刺耳,直接将徐州惨案搬了出来,噎得孙德崖一时语塞,脸色涨红。
“你…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参赞,懂得多少军国大事?也配在此妄议军机,动摇军心?”孙德崖恼羞成怒,指着陈慕之,转而向郭子兴施压,“大帅!此事关乎我濠州存亡声誉,还请大帅乾纲独断,拿句话吧!”
“好了!诸位稍安毋躁!”郭子兴抬起手,止住了两人越发激烈的争论,眉头紧锁,显然内心也在激烈权衡。
他沉吟了足足半刻钟,厅内静得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最后,他猛地一拍案几,拍板定论:“众位所说,皆有其理!孙将军顾全的是义军兄弟情义与对外声势,军师与陈参赞考量的是城内安稳与长远之计。”
“然而,我等既同为义军,理当守望相助,彰显同袍之谊!如今友军新败来投,若拒之门外,或只允部分入城,确会寒了天下义士之心,于我红巾军声誉有损。还是……先行让赵、彭两军全部入城休整,以示我濠州结纳豪杰、共抗暴元的诚意与胸襟!至于粮草等具体事宜,后续再慢慢协商解决,等过段时间,看看外部局势变化,再作进一步定夺吧。”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顾及眼前情谊和表面实力,采纳了孙德崖等人看似更“义气”的主张。
计议已定,众人神色各异地依次离开议事厅,陈慕之走在最后,心头沉重。他刚走到门口,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从后面轻轻拉了一下,力道很轻,带着一丝犹豫。
陈慕之侧头一看,却见是马秀英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一双明眸望着他,眼神复杂。
“秀秀姑娘…”陈慕之刚开口。
“叫我秀秀!”马秀英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脸颊微红。
“好吧,秀秀,”陈慕之从善如流,改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马秀英轻咬了下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低声道:“呃,其实……你刚才在厅中所说的顾虑,也很有道理,是从濠州长远安稳出发。只不过……我义父他……身为盟主,有时需要权衡各方势力,顾及更多人的想法和情面,所以最终……希望你莫要因此灰心,也不要太过放在心上。”
她的话语带着解释,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
陈慕之闻言,倒是有些意外,随即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无奈,却也豁达:“我没事,真的。我就是个……呃,用我们家乡话说,就是个‘打工的’,说白了,就是个出谋划策的下属,职责所在,便是提出建议,分析利弊。至于最终如何拍板定案,自然是由大帅乾坤独断。我尽了我的本分,问心无愧便好。”
他下意识用了现代的词汇,随即反应过来,但也没太在意。
“你说的话真是有趣,‘打工的’?这是你的家乡话吗?听着倒是直白。”马秀英被他这新鲜的词儿逗得嘴角微弯。
随即,她顿了一下,脸上再次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声音也放低了些,带着一丝恳切:“慕之,你……你晚上可有空暇?”
“有啊,怎么啦?”陈慕之一怔,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
“呃,是这样的,”马秀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我义妹惠儿,在中秋节那晚吃了你做的月饼之后,一直念念不忘,觉得意犹未尽。过几日便是她的十七岁生辰了,她馋你那手艺,又知我……我对庖厨之事也有些兴趣,如果你晚上得空的话,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教教我怎么做那月饼呀?我也想学着做给她,算是给她一个生辰惊喜。”
她找了个完美的借口,眼神却带着期待望着陈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