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那点胆量,连夜路都不敢走,孤身追鬼的勇气又是从哪儿来的?
种种数来,原以为他是因为被周野一时收买,才误入歧途。如今细想起来,才发现不仅如此。
——舒嘉文认识周野,不仅认识,还清楚周野能修改人生死的能力。
但他俩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她反复推想,脑中一阵阵轰鸣。
自己在生死边缘挣扎,且舒嘉文也在的时间点。只有她奶奶还在世、她因先天性心脏病住院手术的那段日子。
原来她与周野的相遇,比记忆更早;她欠周野的债,也比想象更深。
这认知如雷贯耳,震得她脑子嗡嗡作响,心脏每一下跳动,都像敲锣打鼓似的。
热血翻涌,轰然作响,仿佛有千百条讨债的烟火自胸腔里噼啪炸开。
可还未来得及细想,更深的疑问便袭来。
她昨夜半梦半醒间,在室外看到阿蓝和舒嘉文在争执,舒嘉文走后,阿蓝却像在对某个人说话。
她起初以为阿蓝疯了。
阿蓝最后自言自语着什么,她听不清,只记得那条河,黑得发亮。
此刻天地昏蒙,暮色如墨。
村口那棵曾经悬挂过胎盘的树早已枯死,虬曲的枝桠如骸骨般伸向漆黑的天空,枝干上镌刻的图腾却依然深刻入骨,根须在风中晃动,像是仍悬着无数未解的谜。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中轰鸣,一声,又一声,沉重如擂鼓。那些日复一日锤炼出的肌肉与力量,在这一刻竟显得如此脆弱。
她身体里最坚韧、最不肯屈服的,反倒是这一颗惶惶不安的心脏。
她垂下眼,望向脚下的阿蓝。
阿蓝手中的刀尖正缓缓垂落,如笔锋轻触纸面,沿着娘母肌肤上纹身的路径,划出一道道殷红的线条。阿蓝眼中一闪而过的疯狂,此刻只让黄灿喜感到一种蚀骨的悲哀。
她带不走阿蓝。
这认知清晰得如同梦醒,冰冷而确凿。
血水自阿蓝与娘母的身下缓缓汇聚,凝成一洼暗红的水泊,随即被散落的碎石引导,如一道纤细的血色溪流,蜿蜒着没入河渠。
那抹鲜红触水的刹那,便被湍急的河流迅速吞没、稀释,不过转瞬,就已澄澈如初,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阿蓝,我要走了。”
哗啦啦的水声将她的告别冲得七零八落。
黄灿喜压下眉宇间的沉郁,那无奈几乎要凝成实质。她猛地转过头,眼神在刹那间锐利而坚定。
几步跨到河边,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下,“噗通”一声,她像一尾决绝的鱼,砸开水面,激起一簇转瞬即逝的浪花。
河面看似不宽,水下却深得骇人。湍急的暗流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拽着她的脚踝,要将她拖入深渊。脚下再也触不到坚实的土地,一种彻底的悬空感攫住了她。水、风、亡魂、记忆……在此刻仿佛融成了一体,化作一股无可抗拒的洪流,裹挟着她,冲向那片未知的、幽暗的前方。
黄灿喜掏出翻译笔,借着手电的微光一点点探照,却在水底看见了奶奶。
即使身体化为灰烬,即使只剩薄如相纸的厚度,一张张泛白的照片重叠,叠出往日的厚度。死亡带不走她,梦里有她,红河里有她,现实里也有她。她似乎从未离开。
就在这一瞬,那双熟悉的手伸来,宽厚而温暖,顺着水流握住了她。
黄灿喜的手臂剧烈抽搐,牙关死咬,视线模糊,唯有眼泪在水中乱飘,她分不清这究竟是幻觉,还是什么。
就算那是女娲十肠“土胥”,那也先是她的奶奶。
无数白骨在她身边漂过,轻盈、迅疾,它们在水中更替,一路从身后被水流推去山顶的某个终点。
她恍惚望着那些白骨,忽然想起沈河的话。
如果真能复活东东,是不是,是不是……也能复活奶奶?
水流裹挟着她,胸口的闷痛几乎要炸开。氧气被抽干,连那一点翻译笔的光也被撕碎,化成细细的银线。意识渐渐坠入昏暗之中。
就在那时——
不远处气泡骤然炸裂,一条熟悉的黑影破水而来,疾速逼近。
时间像被折叠了一下。
下一次眨眼,那道黑影已经贴近到眼前,唇齿一软,温热的气息渡了过来。
黄灿喜心头一震,猛地清醒,想拉开距离,可那人却不依不舍,反而更近。
他一向温和冷淡,此刻那双眼却幽深得近乎诡异。
那突如其来的靠近,让她几乎被那张放大的神迹般的面孔扰得心神震荡。
她怔着,眼睫微颤,视线被那双黑瞳牢牢钉住。
他望着她,她也没有闪躲。
这一瞬的恍惚,让他误会了什么。
他靠近,在她耳边吐出一声低语:
“黄老师,你教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