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蒲冬天长,夏天短,那年夏天最后一场暴雨落下后,秋风就又起了,跟随秋风一起回到什蒲的,还有刘婆,她回来了,手边还牵了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根本没有人诧异过刘婆领回来的这个小姑娘是谁,甚至连询问都没有,大家都是那样有眼力见的人,只消一眼,便看得出,那小姑娘的五官长得像是和刘婆一个模子拓印下来的。
那是刘婆的女儿。
刘婆有女儿。
她竟然有个女儿。
果然吧,看吧,没错吧,镇上的一些人开始感慨,感慨自己的推断果真没有错,那样年轻的长相又不差的女人,怎么可能没成过家?只是既然有家有孩子,为什么这么多年抛家弃子的,独身一个人来到什蒲,这天南海北的山窝窝?
这样一想,仿佛透明的人瞬间又变得五颜六色起来,大家再看刘婆,又觉得她特殊了。
特殊,与众不同。
刘婆没有瞒着身边的人,她在人前大大方方地承认,没错,这就是她的女儿,此前一直在老家,这次是因为家里有点变故,才把孩子接到自己身边来。
这个小女孩就是李安燕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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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大概是人类天性,听到这里我也难免好奇,问出的问题也俗气,我问庾璎,究竟是什么情况?那个年代,应该没有开明到接受夫妻两地分居,刘婆既然有丈夫,有孩子,又怎么会一个人来到什蒲?
晚饭点的小饭馆客人不少,大多都是和我们一样的病人家属来打包的,店内仍有空桌,我和庾璎也就继续坐着。庾璎晃着桌上的牙签筒,哗啦啦响:“你问我,我知道得也不完全呀,你都说了那是什么年代的事儿了,李安燕她妈比我大了。。。。。。十岁吧?那时候我才刚多大呢,能知道些什么?我现在跟你讲的也都是我听来的,真真假假,你随便一听。”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随即发出感叹,如果是和妈妈一起生活,总归是最好的,特别是女孩子。
在庾璎讲的故事里,刘婆年轻时虽有泼辣的一面,但心地善良,且如果像庾璎所说,刘婆是最最有耐心的人,她对待任何一个上门的客人都能那样和善耐心,这样的人,在母亲的身份里,会更加温柔,周全。
庾璎听了我的话,朝我笑:“那你可想错了,妈妈这个身份可神奇,性情再好的人,当了妈以后都会变。”
我说,是如何变?
庾璎回答我:“温柔的人变暴躁,暴躁的人变温柔。”
我说,你说了一句很无聊的绕口令。
庾璎看着我:“但是很有道理啊。”
。。。。。。
刘婆明明是那样和气、好相与的人。
但大家渐渐发现,她的脾气有些变化,自从女儿来到她身边以后,在她和女儿相处的时候。
刘婆的女儿跟刘婆长得像,性格却是大相径庭,这孩子刚来到什蒲的时候,从不开口讲话,任谁来搭话,都只是坐在那里,低着头,不出声,头发剪得像男孩子一样短,还没有留长,脚上穿着的却是崭新崭新的白色松紧带布鞋,刘婆给买的,这在那个年代是很奢侈的东西,刘婆舍得给孩子花钱,那钱都是她一个一个元宝叠出来的。
刘婆想让她开口应声,起码喊一句伯伯或是大姨,要有礼貌,可不论怎么商量,就是闭口不言,刘婆也有些焦急,便伸手推了下孩子肩膀,这下可好,那孩子回头瞪着刘婆,不待刘婆反应过来,她便朝着刘婆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刘婆也气极,还想和孩子讲道理,可再一眨眼,人跑没影了。
“别着急,孩子这么多年没在你身边,忽然被你接过来,不适应也是正常的。”邻居这样安慰刘婆。
“十二年。”刘婆望着门口的方向,很久,忽然开口。
十二年,孩子其实今年刚好十二岁,自打出生,她就没有在刘婆身边生活过,哪怕一日。
“造孽。”刘婆这样说,也不知是在说谁,“这天底下所有的母女,都是上辈子彼此欠了什么东西没还,这辈子才当母女,相互折磨。都是孽缘。”
刘婆的女儿不知道如何和刘婆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刘婆也不知道如何当个妈妈,两个人一开始的相处就像是陌生人。
十二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刚刚开始明白事儿的年纪。镇上人们对于家长里短的好奇心再次熊熊燃起,大家实在太好奇了,刘婆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个女儿,问刘婆是不可能了,只能去问孩子,可这孩子比他妈还要铜墙铁壁,任你怎么套话,怎么拐弯抹角,你家在哪里呀,你从哪里来呀,你爸爸现在在哪呀,孩子通通以沉默作答,问急了,还会抬头瞪来人一眼,那眼神就和当日下死嘴咬刘婆时一模一样。
刘婆送她去镇上小学念书。
明明是该上初中的年纪,却只能读小学三年级,这还是勉勉强强的。镇上小学有传言,说刘婆的女儿之前竟是从来没上过学的,不认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
大家还发现,刘婆原本安静的小院子里,常常传来争吵声。
那样孤僻的一个孩子,只有对付刘婆的时候,牙尖嘴利,浑身像是扎满了锋利的刺,说出的话也都是开了刃的,镇上的人唯一一次探听到了刘婆过往的一个边,就是从这孩子口中。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晚上,入夜了,灯熄了,一片寂静,因此周围邻居都听到了刘婆和她女儿的争吵,起因未知,说破大天也不过是刘婆让孩子多穿一件衣服,孩子坚决不穿之类的小事,但争吵的细节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被寂静夜风递到了每一家的门里。
刘婆女儿激动时会大喊,声音很尖,她说起话来倒不像是从未上过学读过书,反倒很利落,有条理,句句都是控诉,循序渐进??
“我不想念书!我念不懂!我爷我奶说我不用读书,我十几岁都这么过来了,凭什么听你的!你谁啊你!”
“你说你是我妈你就是我妈了?你走都走了,不要我就不要我,现在又找我干什么!”
“你不是上山出家了吗?你不是在山上吗?你怎么不死在山上呢?”
“哭什么!你哭什么!烦不烦!”
“我爷说了,你当初没跟我爸结婚就怀了我,是你不要脸!后来养不起我,又把我塞给我爷我奶,自己跑出去躲清静!”
“别说什么你有苦衷,你不容易,我宁愿你当初生下我就把我按进河里去淹死,也比你现在装模作样的要好,你别想着我叫你一声妈,做梦!”
。。。。。。
当夜,有很多人都听到了刘婆女儿声嘶力竭的喊叫,和她摔门而出的声音,却没人听见刘婆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坐在被拂了满地的萝卜咸菜中间,嗫嚅着说出的,妈对不起你。
还有听着轻飘不落地,却始终沉沉坠于心头上的那句:母女啊,都是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