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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向庾晖,从他棕色的眼睛巡到他的嘴角。我说,想笑就笑吧,别忍着,庾晖则把脸扭过去,看向窗外,片刻再扭回来,那种不自然的表情就已经消失不见。
我瞥了他一眼:“好笑,我也觉得很好笑,但那个时候,我很认真。”
十几岁正逢青春期的我,第一次对“自我”有了追求,虽然现在回想起来如同笑谈。
我的成长路径远远不像我看的那些伤痛文学那般糟糕,但也有很多因为不被理解而痛苦的时刻,就比如,关于挑食,关于肉馅。
即便我挨了打,可我仍然不肯放弃我为自己挑选的锚点。妈妈为此责骂过我很多次,她觉得是我和班上那些喜欢化妆喜欢偷溜出去玩的女生们学坏了,学得不再乖巧听话,于是我越是不肯吃,她就越是逼我吃,甚至一度一连一个星期,家里的饭桌上都会出现肉馅做的饭菜。
妈妈在帮我做强行更正,把我青春期的旁逸斜出一一修剪,确保我能回到“正常”的轨道。
庾晖问我:“所以,你很倔。”
越是逼你,你便越是抗拒。
我再次笑出来,我说,是你高估我了,本就是心血来潮的东西,哪里有那么多的坚持,其实第二天我就服软了,后面是因为连吃了几天肉丸子,还有填馅料的大鱼丸,我实在是吃到腻,后来,只是看到市场的绞肉机,都会产生生理反应。
转眼这么多年。
“你当时为什么不直说?”庾晖问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我和爸妈的交流本来就太少,我根本不是个喜欢表露自己的人,况且有些话说了没用,只会徒增误会。面对冲突,我会本能躲避,面对误会,也同理,我宁愿吞下这口,也不愿多费唇舌,这或许是一种清高或自信,又或者,是一种自卑。
怎么说都说得通。
“我今天话有点多了。”我对庾晖说,“大概是因为我是大肚花瓶,而你是个葫芦。。。。。。”
庾璎有一次这样说过庾晖,我记住了。
“我觉得我们也有相似的地方,所以对你说这些我好像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你也就当闲聊,不要放在心上。就当没听过。”
庾晖看着我,许久,说了一句:“但是我听了。”
听了,并且,记住了。
车内顶灯孱孱,我望着庾晖平淡的眼睛,忽而冒出一个想法:相似的人,适合做朋友或是恋人吗?
无数文学或影视作品里热衷于刻画主角之间的差异,这种差异带来摩擦即是看点,而生活里,像我这样刻意避免摩擦的人,好像天生不配拥有精彩的、有张力的剧情。
那,知己呢?
我有没有资格拥有知己?
我再次想起那四个字,感同身受,我并不奢求有一个人能在生活里的处处都与我产生共鸣,但我也渐渐发现,其实人的一生,需要共鸣的时刻也就那么几个。如遇见同行至一处的人,也是值得一场停留,然后互道珍重的。
所谓知己,片刻之间,也作数的。
这一晚,我和庾晖坐在车里,车外是一片漆黑,唯有涌动的夜风,在竭力将月亮越推越远,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狭小空间里,我对庾晖讲述了一个难为情的秘密,而庾晖,他说他听了且记住了我的秘密。
我为此感到心下轰然。就这么一瞬。
有人记住了我的锚点,记住了我的特别,即便那是我做作的安排,是我幼稚的过家家,只存在了不足二十四小时就随着我吃下丸子的第一口就从这世界上消失,但,有人记住了。
我姑且这样认为,庾晖今天帮我保留住了一些东西。
幸亏我今天开了口。
也幸亏,庾晖在听。
也是这一瞬,我在心里对自己坦白,即便我在生活里竭尽全力想要把自己表现得人畜无害,圆润柔软,想要得到所有人的认可,但,那些给我带来的满足感都远远不及将某一个藏及深处的隐秘分享出去。
我心里有一个通道被打开了,闸门拉起,有什么在汩汩流出。
庾晖也笑起来:“我可没觉得自己是葫芦。。。。。。可能以前是吧,我妹总这么说我,但现在,我大概是个瓢。”
“什么?”
我没听懂。
“瓢。”庾晖见我不明白,用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形状,“葫芦从中间竖着锯开,就是一个瓢,盛水盛米的。”
我还是一脸茫然。
庾晖再次被我逗笑,我有种感觉,今晚的氛围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说:“总之,我出去打工的那几年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
“心里有些过不去的东西,不会因为你一直存着就消化,也不会因为你把它说出去了,就不存在了,除非哪天,你自己迈过去,说到底,人得自救。”
我没有应和庾晖,因为我觉得自己的状况还不到“过不去的坎”这般严重,但我认同庾晖所说的,人要自救。
我之所以今天出现在这里,之所以此刻把手机关机,任由车外隐约的风声划过我的心脏,就是为了自救。
我不知道庾晖的生命里有什么沟坎,他又是如何想通的,如何把葫芦锯成瓢,变得无欲则刚,但我想,我距离那一刻也越来越近了。
庾晖把远光灯关了,我们坐在车里,在空无一人的露天停车场,像是被遗落在世界之外的庞大动物,享受着黑暗之中一呼一吸间的寂静。
庾晖说:“睡会儿,天亮了叫你。”
我的确打了个呵欠,于是把座椅调整了一个舒服的角度,半阖上了眼。我今晚不想和庾晖再有任何无谓的客套,我暂且把他当做知己,那么今晚,他就是我可以相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