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小娘子陪着走过来就借口自己要去二楼摘花,留下了仲正初和顾一昭。
仲正初或许是知道了顾一昭已经在四处相看人家的消息,居然也是直接开门见山,忽然道:“当初五娘子言语间说我太过曲高和寡,我当时年少气盛不大赞同,可经历了这三年在下却觉得五娘子说得极有道理。特意来谢过五娘子。”
从前他听说哪个官员不对就参奏,可这三年见多了才明白许多事是不得已,好比工部要营缮水堤,户部一时半会批不出来,眼看雨季要来,工部尚书就想法子将屯田司的一笔款子挪去给都水司修河堤。
他听说了就美美参奏,在朝堂上慷慨激昂骂上工部尚书一回。气得工部尚书胡子抖,反骂他:“酒囊饭袋,只会蝇声蚓窍!不懂百姓疾苦!不懂变通!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仲正初傲然看着他,腰背挺得很直,他又不是玄酒瓠脯之徒,忠君食禄,堂堂正正。
可是经历了这几年他才意识到若是没有这笔腾挪,雨季到来时河堤会垮,到时候百姓受灾稻米被毁,流民无数哀鸿遍野。
若是工部尚书当真是个只求官的人,大可装聋作哑照章办事,等着户部来批复就行,到时候河堤冲垮后只要推到户部身上就去,自己的乌纱帽始终保全得完完整整就好,哪管什么百姓死活?
俗话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意识到自己错了那一刻,仲正初拎着一壶酒去了工部尚书家里,被老头拿着棍子赶出来后还厚着脸皮三顾茅庐,最后两人一起喝得伶仃大醉。
醉倒御街街头看着头顶星汉灿烂时,仲正初遥遥远远想起了顾家五娘子。原来她是对的,原来她早就看透了自己。
顾一昭看他言辞诚恳眉目认真,就知道他没有撒谎,想必这三年京里的献血漂橹也让他明白从前的见人不爽就参奏的御史生涯过于泛萍浮梗,就点点头,冲他微微笑了笑。
“多一名脚踏实地的官员,我们老百姓多一份福气。”
“我因此特意请了旨意,想要外放外地做个地方官,踏踏实实做些实绩出来。”仲正初颔,认认真真看向她,“我已经在认真改过了,不知道五娘子还否愿意随我去外放?”
凌霄花的气息被风吹了过来,清甜中混合着青涩。
第113章
这座皇家园林里风光怡人,斑鸠在浅绿叶雾中孜孜不倦鸣叫。
排除仲正初就是因为觉得他太过不接地气,如今他既然能改,也不是不能考虑。
顾一昭转眼间已经转了好几回心思,只笑眯眯没说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仲正初见她没有开口拒绝,也笑了。
聪明人之间对话往往不用说得太明白。
从园子里出来,太太已经与曹家大太太聊起了新近流行的插花样式,讨论钧窑产的白瓷配起山茱萸别有一番风味,显然都已经不将这门婚事当做重要议题了:如今这门婚事端看两个孩子的意思了,由着他们年轻人先折腾吧。
打马回家路上顾一昭还顺带去自家铺子里走一圈,几年前她借着太子葬礼赚了一笔,就以此为本钱在前门开了家小铺面,专门卖江南丝线、衣裳、绣样,店面虽然不大,但因着极为灵活上货极快,比大绣坊更早引进风潮,因此渐渐也小有名气,过了三年直接买下了那个小铺面,从赁铺转成了自家铺面,因此赚钱更加从容,得了不少回头客,如今每月都能给顾一昭带来不菲的进项。
商铺还如往常一般人来人往,豆蔻却不在,守店的小姑娘回禀:“掌柜去找高掌柜商量运河边赁仓库的事。”
这话豆蔻提前跟顾一昭商量过,通州运河进城要留一间仓库周转,免得遇上雨天雪天或京城戒严的日子,耽搁了货物不说,一时赁不到仓库还要害得货物损失。因此顾一昭点点头,巡视了一回店面客流,眼见没问题才安心准备回家。
谁知刚出店门遇上了黄其。
这却巧了,上次见黄其还是几年前在江南所见,当初他还是个野心勃勃的少年郎,期待着被顾介甫提携,如今科举高中也授了翰林院的官职,想必高升指日可待,所以整个人气质又大为不同,洗去了当初愤世嫉俗的尖戾,多了些从容。
顾一昭也不打算跟他结仇,只笑道:“见过黄大人。”
黄其见过礼之后直接问道:“先前我请恩师往府上提亲,不知道五娘子可知晓?”
要按照礼仪要求他这问话极其不合规矩,顾一昭大可甩袖子走人,可两人识于微时,顾一昭明白他这话是出于困惑而不是挑衅,就开口:“爹外面的事情,怎么可能说与我们后宅听?”
其实顾介甫书房里的事已经很少能瞒过她了。刚提亲她就知道,还知道顾介甫犹豫了好几瞬,若是当年顾介甫肯定答应,可如今五娘子展露出了聪颖的政治才华,又是他仅剩下唯二的女儿,顾介甫就不大愿意许配给黄家了。
比起黄家仲家的世代书香更合乎他心意,仲正初也是清流出身,如今甚至已经到了实权官职好几年,自然比愣头青黄其更适合做女婿。
所以黄家提亲这件事就被顾介甫置之脑后。
顾一昭见黄其还要开口说话,就赶紧打断他:“如今我知道了也是要拒绝的,黄公子自然知道我们姐妹之间的事,我若答应黄家害得姐妹不和,那让我何以安心?”
她说话坦坦荡荡,说话时直视黄其眼睛。黄其也是聪明人,眼神黯然,知道这是真的不可能了,可也不放弃,提起了旁的建议:“即使联姻不成,守望互助不成么?听闻五娘子时常出入恩公书房,想必将来出嫁也会进入高门参议政事,难免不会用到黄某。岂不知鸡鸣狗盗之徒亦能派上用场。”
“?”顾一昭讶然,随后明白过来,这是想与她做政治合作伙伴,可这件事太过渺茫,再说未来她还需要黄其么?想想还是留下一个口子为好,因此笑着试探道:“黄公子说笑,天子门生何必自比为鸡鸣狗盗之辈?再说将天子门生视作门客,那我要忤逆谋反不成?”
“娘子且慢,将来未必不会用到我黄某。”黄其却很认真。
顾一昭便也应了下来,吩咐麦花:“既如此,回头账上支取个百两银票给黄大人。”,就当提前结识人脉的政治献金罢了。
她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黄其的确高升,只不过如今还是个穷翰林,以他这份钻营高攀的心性,未来也说不定是第二个顾介甫,自己提前布局帮他一把,日后说不定能帮自己一把。
黄其得了音讯,也不谦让,只面露郑重行礼道:“我知道五娘子这银钱来得不容易,日后必然让这银钱能得到回报。”
顾一昭没当回事,做商人的难免投资政治,古有吕不韦,西有政治献金帮忙竞选,只劝了黄其一句:“前程固然要紧,但也记得苍生。”,别真成了蝇营狗苟的贪官之流,反成了她的不是。
等到夜来与婢女们闲聊,麦花大咧咧先问:“娘子怎得不应下了仲家公子?”
“我也瞧着这仲家公子比上官家好。上官家虽好,可嫁过去只能做个没品级的后宅夫人,娘子一腔的才干是连老爷都称赞的,难道就这么荒废了?多可惜呀。”山茶在旁边小大人一般。
“你们一个两个倒心思萌动了?”顾一昭笑嘻嘻逗她们,“先把你俩嫁出去。”
“不要不要。”山茶疯狂摇头,“看豆蔻姐姐样子,还不如不嫁呢。”
豆蔻与边安刚嫁过去时情投意合,可她为了商铺经营时常分隔两地,连着嫁过去四年都没有孩子,公婆也从一开始的支持她做掌柜到如今的阻挠——毕竟他们当初支持是想着自己孙子可得两份掌柜的家业,如今孙子有可能都化为泡影,当然是急了。
先前就闹了一回,这回也不闹了,想要给儿子纳妾、娶平妻,理由也是现成的:儿媳不能生,当然不能眼看着儿子绝后啊。
还好边安是个拎得清的,自己把妾室和来说平妻的媒人赶走,亲自来找顾一昭解释,给豆蔻赔罪,这件事才算平息。
边安还算是个有脑子的,知道他这掌柜之位是顾一昭看在豆蔻的份上才给他的,所以知道哪个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