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眼神也不复刚才的无忧无虑,似乎也带着江南湿润水意,湿漉漉看着对方。
眼神中有悲悯、有疼惜,有遗憾,像是江南的杏花春雨下了五百年。
良久顾介甫膝盖一屈——
“是我不好。”
他跪了下来。
没有明察秋毫现大姨娘的阴谋,没有更勇敢些,更记恨无辜的她多年,没有在她家族覆灭时将她营救出来。
一想到让她在尘世中吃了这么多苦,顾介甫就想以死谢罪。
“都过去了。”郑夫人已经看开,并无任何触动,“当年我从高处跌落谷底,昔日亲友白眼以待,父兄身异处,算是看惯人间冷暖。你也没有救我的义务。”
她若是恨自己还好。
宁可她恨,恨得咬牙切齿,恨得食肉寝皮,恨得诅咒重重,也胜过现在风轻云淡。
顾介甫压抑住心里低落黑潮,开口:“请你留下可好?……”
“我可助你脱离乐籍,给你银两田产,虽然做不了正妻,只能委屈你做良妾,但我不会嫌弃你做过乐工,府里绝不会有人敢对你不敬,我会将妾室都遣散,今后身边除了太太就是你,容我慢慢补偿你……”
他罕见哽咽。
郑夫人摇摇头,她已将过往情爱已经放下:“多谢好意,不过我遇上好心人已经助我脱籍,如今误会揭开就好,免得你记恨我产生业力来生还要纠葛。”
她又伸手从顾介甫手里想抽走那张迟到了几十年的信笺,然而还是没抽走。
不过这回郑夫人已经不执着了,她释然一笑:“看来拿不走是天意了。”
她拍拍手,潇洒起身:“既如此,就留给你吧,天色已晚,我也该告辞了。”
说罢转身就走,居然丝毫不记挂那张信笺了。
“等等!”顾介甫捏着信笺,盯着她离开的身影,不可置信,眼中俱是伤痛。
可她头也没回。
小娘子们从船舱中爬出来,各个神色迥异。
大家都知道大姨娘这回是在劫难逃了,原先还能靠老爷旧情顺利逃脱,可却没想到那些旧情都是她偷来的,今日就要连本带利偿还。
从前挥霍那些旧情有多得意,如今偿还就有多痛苦。
三娘子没说话,拉拉六娘子的手:“我想去柴房再t看看姨娘。”
两人都知道这回应当是最后一次见大姨娘了。
“我不去。”六娘子摇摇头,非常决绝,“姐姐又何必?她那么……歹毒,偷了旁人的情郎,还将忠心耿耿的绿依送到那种地方,还要设计小五给王技……”
每一样行为都让她又痛苦又愤恨。若是路人做了这些事,只怕她当时就要唾弃,扭送那人去见官,就是因为是她娘所以才忍到现在。
四娘子没说话,半天才回了一句:“怪不得大姨娘这么多年能够荣宠不断。”
几个姐妹点点头。
大姨娘知道老爷的白月光是什么样的,并且不住模仿这位白月光,顾介甫恨上了当年高嫁的白月光,潜意识却无比喜欢白月光的穿衣打扮、身形眉宇、气质,所以大姨娘才能顺利上位。
她模仿得太久了,或许自己也当自己是这位白月光了,图谋起了正妻位子,如果她在这过程中没有伤害无辜的人,那也算是励志故事,偏偏为了自己的利益毒害太多人。
当天晚上,顾一昭就在后门外送走了郑清芷。
她是自内心感谢:“多谢夫人能忍住当年伤疤伤痛帮我这个忙。”,她说动了高升媳妇,寻了这位郑夫人,仔细询问才现有内情,就想到让这位夫人来外院暂住,等一个机会,要得就是一击必中。
“互惠互利而已。”郑夫人看她的眼神都比看顾介甫热切,“多亏你帮我脱离乐籍,我要谢谢你才是。”
高升媳妇带着顾一昭上门拜访时她先是惊讶,而后是不顾一切抓住机会:“只要不谋害旁人,我愿以一切代价来求得脱籍。”
顾一昭原本只是想问问郑夫人当年事,可见她眉眼与大姨娘极其相似便自然而然生了疑惑:难道是替身文学?
于是她闲闲聊道:“我爹待大姨娘王素娥极好……”
“王素娥?”郑夫人惊讶,“原来她都做姨娘了么?当年她……她算是我们的青鸟使。”
高升媳妇在旁边就将当年的事说出来,郑夫人更是错愕:“我……我送出的信不是绝交啊……”
顾一昭敏锐捕捉到了疑点:“那不如夫人脱籍后听我差遣如何?”她本能觉得这一招是扳倒大姨娘的重中之重。
至于脱籍,顾一昭虽然没这本事但求了大姐,大姐如今是韩王孙夫人,手中也握有权柄,脱籍轻而易举。
郑清芷脱籍后就依照顾一昭吩咐住在顾家附近一直等待机会。原本以为这一天很遥远,谁知很快就等到了几回。
顾一昭递过来一个盒子。
郑夫人接过盒子,打开看见她的身契:“这?”,她这时候才真正激动含泪,自打成了乐籍就从未想过有一天还能成为自由身。原以为五娘子留着自己要有大用,谁知她轻而易举就得了自由。
“拿着吧,您以后自由随性,想去哪里去哪里。”顾一昭又指点她,“里面还有五十两银子,可助您安身立命。”
她不好意思一笑:“我是内宅庶女,没有太多家财,这一点虽然不多但也是我的心意。您莫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郑夫人激动不已。
她亲近的家人都已经惨死,不亲近的都冷眼以待,唯有五娘子待她赤诚。一开始不让她做乐籍已经感恩戴德,现在还将身契还给她,给她银两。
她泪花闪现:“我必会好好赚钱攒钱,尽快还给五娘子。”
眼看她只身飘零,也不知道去哪里,恐怕刚获救又被人欺负,顾一昭想想就:“我名下的绣坊和扇子店需要画工,不知道夫人可愿意做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