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漠河。
卷着雪片的寒风如刃,呼嚎着割过泛着冷光的银甲,留下斑驳划痕。
浪潮汹涌,水汽肆虐,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伫立在江畔那道高大身影的高眉深目间就覆了层薄霜。
雪粒带着铁锈般的寒意,落在他染血的肩甲和长剑上。
脚步沉沉,他循声而转,寒芒掠目,握着的长剑剑锋处,覆雪融化,血珠一滴,两滴,消失在暗红土壤中。
观其面容,赫然是本应在北戎奇毒折磨下功力全无,沦为废人苟延残喘的阎熠。
中毒是真,却并非北戎奇毒,那女子早在救下时便露出了马脚,而后“当众刺杀”的,是一直隐藏在暗中,善于刺杀易容的隐雀。
将计就计,不过是为了引出营中叛徒,也不知是否听闻新任命的监军不日将至,慌忙中自乱阵脚,竟真被他钓了出来。
真是,愧为军师之子。
“将军,作乱之人共四百五十九数,当场诛杀三百二十四,剩余一百三十五已全数抓捕。”
周皓轩拱着的手攥成拳,牙关几乎咬碎,“如将军所料,为首之人,正是……宋发旭。”
宋发旭乃副将之一,亦是宋岚幼子。
而宋岚,则是跟随严家两代人,严家对其深信不疑的军师。
阎熠抬眸,神色莫测:“宋伯可知?”
“消息传回军中,宋、军师大骇,当场惊厥,此刻……怕是还未苏醒。”
踩在这片染了众多无辜镇北将士鲜血的焦土上,周皓轩眼眶通红,情难自已,他哽声道:“将军,这下,那些死去的弟兄们终于,终于可以安息了!”
“……是啊。”
幽幽一声长叹,道尽悲凉,阎熠卸下头盔抱于胸前,视线越过周皓轩肩头破损的盔甲,徐徐掠过记忆中那二千三百六十八张带着血的面容。
他摘下腰间酒囊,拨开塞子,浓烈刺鼻的酒气瞬间冲散血腥,却又被寒风裹挟着,带起更深的苍凉。
“镇北军一,四,十三,二六,三二,三七三九,四四,四□□九营的兄弟们。”
他缓缓抬手,将浑浊的酒浆倾泻而下。
“一路走好。”
话音刚落,刹那间,他身后,那象征着清算与终结的烈焰瞬间冲天而起,还在清理战场的将士们放下手中血刃,火光映照出一张张沾满烟尘与血污的脸庞。
汗与血水混作泥泞,唯有眼中那层水光,在炽热火舌的舔舐下明明灭灭。
他们高高举起酒囊。
“镇北军一,四,十三,二六,三二,三七三九,四四,四□□九营的兄弟们!”
“镇北军一,四,十三,二六……”
“镇北军”
高喊此起彼伏,轰轰烈烈,响彻云霄。
呼啸而至的狂风吹走厚重云层,月光泄下,照在这片承载着太多死亡与背叛的土地上,酒液彻底渗入,众人仿佛又回到了围坐在火堆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畅快日子。
“一路走好——”
……
江畔与军营相隔百里,待一行人策马回营,天际已见明。
宋发旭被麻绳缚住双手栓在马后,一路下来,他下身早已血肉糜烂,白骨尽露,连哀嚎都叫不出口,如死狗般被拖进地牢时,只有进气没出气的份了。
当他被牢牢绑缚在刑架上之际,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自牢门传来。
是宋岚。
他年岁还未至花甲,素日里耳清目明,步履如飞,却在一夜之间满头霜白,老态毕现,靠拐杖才可撑起身子。
宋岚蹒跚而入,几乎是刚踏了进来,就一个踉跄重重跪倒在地,拐杖滚落,咕噜噜远去,他枯瘦双手掩面,浑浊泪水自指缝间汹涌而出。
“将军!是老朽……老朽对不住你啊!”
嘶声哀恸如风中残烛。
阎熠指腹摩挲过腰间的穷奇令,眼瞳深深。
军中清查叛徒,宋岚始终与他并肩,若老人有心包庇纵容,宋发旭的尾巴绝不会如此轻易被揪住。
宋岚,的确毫不知情。
“宋伯,此事与你无关,快快请起。”
阎熠低叹,亲自俯身将他搀扶起来,又示意近卫搬来椅子让他坐下。
“不,将军!”宋岚紧紧抓住阎熠的手臂,老泪纵横,“是我教子无方,才养出了这等…这等犯下伤天害理大错的孽障!我,我简直愧对阎家这么多年的信任,我——”
脊背压被一座以血亲背叛和惭愧凝成的巨山轰然砸下,几乎将他压折,宋岚身型佝偻,字字泣血,却毫无为亲子开托之意,甚至从始至终都未看血肉模糊的宋发旭一眼。
“呸!”
被一剂猛药强行吊住性命,宋发旭偏头啐出一口带血唾沫,阴鸷目光如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戳向背对着他的宋岚。
“我倒巴不得没有你这样的爹!从小到大,你对我不闻不问就罢了,大哥被他害死,你还跟条老狗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摇尾!你就不怕到了九泉之下,无颜见我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