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州的太守府,前厅里笑语喧天,杯盘叮当,廊下仆从们脚步匆匆,捧着食盒穿梭如织,整座府邸都沉浸在暖融融的酒香和喧闹里。
八宝鸭油光红亮,清蒸鲥鱼鲜香四溢,各色冷盘热炒沿着花梨木长桌铺陈开来,暖阁里香气弥漫。黎文桐指尖在碗碟边缘轻轻滑过,目光一一扫过着每道菜的色香,又低声叮嘱身边侍立的丫鬟:“几位叔公族老面前,那坛陈年的金华酒该温上了。”她顿了顿继续道:“太守同我的这一方只用上一杯。”年关事忙,又因着北疆战乱,不少流民来了垣州,孟还青整日呆在官衙理事,不慎染上风寒,便不好再饮酒。
孟还青知晓她的意思,嘴角笑意更甚。
婢女如同流水沿着两列奉上,黎文桐站起身以手中酒恭祝道:“幸有各位叔公族老想助,垣州才能安稳一方,谨以此杯谢过长辈们。”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
而在座的族老也没有自恃辈分,同样起身答道:“愿垣州安稳,天下太平”,目光含着赞许与肯定——这偌大府邸的年节体面以及民生皆是这位太守夫人在打点。
待到众人酒酣耳热,珍馐渐空,席间杯盘狼藉时,孟还青也被幕僚唤去议事,黎文桐用象牙箸轻点着胭脂米,象征性地略动了几箸,便轻轻放下,目光越过了满桌佳肴,落向窗外幽邃的庭院。她悄然离席,脚步轻缓无声,穿过花厅与回廊,缓缓叹了一口气,贴身丫鬟捧着狐裘欲跟上来,却被她一个无声的手势止住了脚步。
“不必跟着,我去去就回。”她只提了一盏素白绢面的小灯笼,孤身朝着祠堂走去。
到了西北侧的祠堂,她伸手推门,“吱呀”一声涩响,门内烛光幽微,影影绰绰地勾勒着上方层层叠叠的孟家祖先牌位,香烛燃烧的气味嗅得发闷,静得只能能听见自己衣袂拂过地面的窸窣轻响,还有烛花偶然爆开的细微噼啪。
她反手阖上门,缓步上前,将灯笼搁在供桌一角,先是取了三支线香对着诸多牌位行礼,见所供奉的瓜果新鲜,便沉默去了祠堂右侧的耳房。
此处的微光映亮了唯一的那块檀木灵牌——舍妹张朔雁之灵位。
她还记得收到孟别湘来信时,整个人愣怔了许久,孟还青担忧她的身体,毕竟才生产不久,始终寸步不离。
黎文桐一夜没合眼,直到第二日晨光初绽时才开口道:“我想为她立灵位。”随后又道:“不是在黎家。”
张朔雁一辈子都想逃离黎家,她不想她死后还困住那里。
于是孟还青便在祠堂的耳房为张朔雁立了灵位。
黎文桐终于才松开将那捏了一夜带着折痕的信纸,指腹沿着折痕抚过,一个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凸起,指尖便毫无预兆地滑了一下。
“嘶啦——”
一道细小却无比刺耳的裂帛声,在过分寂静的屋里骤然响起,清晰得惊心。指尖下,那纸页被划开一道突兀的、歪斜的口子。裂痕刚好将“……力战……殉国……”四字一分为二。
眼下在这灵位前,黎文桐终于回过神,往炭盆中添着纸钱,升腾起的光焰在眼底灼烧,将灵牌上的名字映得忽明忽暗。
炭火吞噬纸屑的噼啪声里,“阿雁……”她终于启唇,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原来……这就是等不到你回家的意思。”
话音散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未曾激起半分回响。耳房里只有炭盆里的火苗还在不知疲倦地跳跃着,却再也不会有人嘴上说着戳心窝子的话,实则眼睛红得比谁都快。
从张朔雁离开垣州那一刻,她开始后悔,话说得太重,甚至在想,若是那时她拼命也压着她出嫁,是否如今她还好好活着。
但这一念头只转过一回便停歇,因为她知晓,雁群不会滞于一地,终究是会去向远处。
……
起身时,她拭去眼角的湿意,又恢复了那副从容的孟家主母的模样。她关上祠堂的门,深吸一口气。
沿着回廊往回走,当她踏入连接主院与前厅的小院时,脚步倏地顿住了。
小院中央,那方小亭前,静静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孟还青。
他没有披厚重的大氅,只穿着稍显单薄的锦袍,肩头、发顶已落了一层薄薄的、晶莹的新雪。他就那样站着,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沉静地望向祠堂的方向,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任由除夕的寒意浸染。
红灯笼的光晕柔柔地洒在他身上,在他脚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与梅枝的疏影交错。四周静得能听见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
黎文桐的心仿佛被人攥紧,她慢慢走近,脚步踩在薄雪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的眉眼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深邃,满是沉静的包容。
“你……”黎文桐开口,声音有些发紧,“你不是在去议事了吗?”
“小事而已,我已处置好,迟迟不见你,有些忧心。”他的声音温润,穿透风声,像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与此同时,她袖中那只紧紧掐住的手,忽然被一只温暖宽大的手掌握住。
“我在。”他握着她的手,力道沉稳,将她冰冷的手指密密包裹在掌心的暖意中,伸出的右手指腹,轻轻擦过她冰凉的眼尾
“……可当初,若我执意留她……”黎文桐喉头哽住,语气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无力。
“这是她的心愿。”他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亦是你的。”
当年黎文桐下定决心换亲,便是想成全自己妹妹,也正是如此,他才能得偿所愿。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不会后悔,”他沉缓的语调,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寒潭的石子,在她心湖深处激起沉涟漪,“只是忧心你。”
黎文桐看着他肩头尚未拂尽的雪,以及笃定的侧脸,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模糊。她飞快地别过脸,看向枝头在雪中绽放的点点红梅,喉头哽咽。
“还青,”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静,“谢谢你。”
孟还青伸出手臂,带着无比的珍重,将她拢进怀中,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缓缓拍着她的背,如同黎文桐哄孩子那般。
除夕的烟火在不远处的天空炸响,片刻后,黎文桐带着哭腔说道:“孩子的名字你可取好了?”
孟还青收拢手臂,将她拥得更实了些,声音落在她耳畔:
“还未,思来想去都没有配得上我家乖女的字。”
“那便唤她闻雁吧。”
“好,她肯定喜欢。”
鹅毛般的雪还在静静地下,两人相拥的身影,在这雪夜成了最好的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