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驿站的灯火一夜未熄灭,在听闻胥衡之言后,章修便有种不好的预感,即刻命亲卫统领赵锋去打听消息。
在这死寂与雨声交织的深夜里,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都显得格外刺耳。所以,当那阵急促、沉重,几乎带着不顾一切意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在驿站门外戛然而止时。
章修睁开眼,捏着书卷上的手指,下意识地微微一紧,竹简粗糙的边缘,硌着指腹,感触明显。
来了。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水气的凛冽寒意随缝而入,章修来不及管,急忙问道:“如何”
赵锋大步跨入,沉重的皮靴踏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丝毫不顾身上湿透的甲胄,他的呼吸粗重,单膝跪地,双手捧着一只狭长的玄色铁筒,高高举过头顶,动作干脆利落。
“郡王。”赵锋的声音沙哑紧绷,每一个字都像砸出来一般,“我快马加鞭赶往京城,正巧撞上信使,他称六百里加急!属下给他看了您的令牌,先带信而归。”
章修目光落在那只玄铁筒上,筒身冰冷,沾着水渍,筒口处封着的火漆印泥异常厚实、深红刺目,在烛光下犹如凝结的鲜血。上面压着的纹路,不同于赐婚圣旨正常经盖的内阁印章,而是圣人私印。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冷的铁筒,那股寒意顺着指尖迅速蔓延。接过铁筒,入手沉甸甸的,随即挥了挥手,赵锋会意,立刻起身,无声地退到门外阴影里,像一尊融入黑暗的铁像,只余下警惕的呼吸声。
拔开筒塞,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卷文书。入手,是圣人专用的白鹿纸,在昏黄的烛光下,上面是潦草却刚硬的笔迹,不是圣人亲笔所书,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眼中:
“镇守大将何瓯,暗通北疆,献械卖国,已派人押解回京,着令京郊南行营都统尉迟饶,即刻日夜兼程前往北疆,火速接管边军,整顿防务。北疆不定,西北蠢蠢欲动,蛮族所图甚大,此令且命康忠郡王章修次日前往西北,风吹草动速报至京,延误者,视同叛国!——太极宫奉旨急谕。”
章修眼神深处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冻结,脸色便不太好看,他没想到何瓯居然敢叛国,导致北疆形势不稳,而且圣人此次的人选,并非是谢柳两派。
他隐约记得这尉迟饶似乎曾因直言被圣人不喜,打发至京郊行营,却不知道为何,此回又将他提了起来。
琢磨片刻,章修暂且放下心中疑虑,如今西北也迫在眉睫,他没有时间再在昌平镇停留,想了片刻,他将信放在烛火上,眼见火苗“嗤”地一声轻响,猛地窜起,迅速蔓延开来。焦黑的边缘急速卷曲。随即出声吩咐赵锋。
“点兵,天亮出发。”
是!”赵锋的回答斩钉截铁,随即脚步匆匆而去。
章修坐了会儿,便起身去了内院,章问虞的屋子还点着烛火,她注视自己的画,直至眼睛疲了,抬头一看,便见外头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她站起来推开屋门便见章修立在院子里,神思不属,听见开门的动静,后者才抬头,目光在章问虞脸上巡睃片刻,开口说道:“今日天亮我便要前往西北,徐立等人留下来送你回京。”
徐立便是上一回出声拦她的禁卫统领,但章问虞没想到如此之快。
见到她脸上的疑惑,章修略微解释了几句,当然隐去关键所在,只说北疆同西北不稳。而且末了又添一句赐婚的旨意宣完,章问虞也该回到京城,毕竟是金枝玉叶,岂能一直停在这小镇。
章问虞显然也想通,愣怔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是,堂兄。”
她语气温和,没有反驳的意思,近日不顺的章修总算觉得有所安慰,他也软下冷硬的脸庞,提点道:“若是圣人问及胥衡……”
章问虞垂眸:“如实作答。”
章修叹了口气:“胥衡之事……圣人心中清楚,不会为难你,你只须安心待嫁。”
章问虞没有再答,直至赵锋寻过来禀报道:“郡王,时辰到了。”章修翻身上马,在百姓的拥簇之下低头看了她一眼。最后说道:“福安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晓自己该怎么做。”
章问虞站在原地看着他带着众位将领远去,不知站了多久,平周拿着斗篷出来替她披上,边系上结边道:“帝姬,奴婢已将行装收拾好了,我们何时回京?”
章问虞低头看着斗篷上系着的活结,俏丽的脸上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摇了摇头:“暂时不回京。”
在旁的禁卫统领徐玄抬起头,猝然抬起头,声音为难:“郡王走之前吩咐,要让属下平安护送您回京。”
章问虞转眸看他,徐玄以为章问虞被唬住,接着劝道:“若是您在此处出了意外,属下真是万死不辞。”
一番话下来迟迟未等到章问虞开口,他不知怎的,忽
然背脊上起了一阵寒意,嘴里的话蓦然止住。
章问虞轻轻一扯唇角:“若是本宫没记错,是圣人点的你护卫本宫安危,怎么一口一个郡王,是不把本宫当主子还是不把圣人当主子”
她话,徐玄心里便是一咯噔,连忙跪地磕头,手心全是汗:“是属下多言。”
章问虞目前没有发作徐玄的心思,毕竟暂时找不出人来替他,只是多多少少借此事敲打一番,不然处处受桎梏。
一旁的平周脸上未露出任何讶异,眼观鼻鼻观心,身为福安帝姬的贴身婢女,她自然知晓章问虞能得圣人宠爱,后宫忌惮,自然不是寻常的菩萨心肠。
先前闻言确实讶异了一瞬,虽然不知帝姬是何心思,但她知晓主子的打算莫要多加劝阻,否则便是这位禁卫统领的下场,她适时开口提及另一事:“上回帝姬吩咐奴婢将圣人赐下的药材整理一番,奴婢已然备好,可是要送去镇守府?”
上回胥少将军擅闯驿站,不过那日平周在内院中,不清楚出了何事,大约是郡王下过令,知晓内情的禁卫亦是守口如瓶,不曾透露半分,因此她以为帝姬准备药材还是想送去镇守府向胥少将军赔罪。
“不是镇守府。”章问虞没有解释,让平周把包好的药材给她——半人高的锦匣,还附有礼单,可见平周是用了心思。
章问虞没动,扯过旁边原先准备收拾包袱的绸布,将锦匣中的药材一一查过,又将药性相冲的药材挑出,才重新用粗麻绳系好。
她往外头走,平周和站起来的徐玄亦步亦趋,章问虞停住脚步,“不必跟着本宫。”说话间带着帝姬的威严。
平周和徐玄对视一眼,接着顿住,不敢违逆,可是前者还是不放心:“帝姬要去何处?镇上百姓众多,万一冲撞了您?”
“我亦是百姓之一,何来冲撞一说。”见他们脸上毫不遮掩的紧张不安,她松了态度:“我去镇外江娘子处,午时便归。”
……
江愁余听着系统尖锐的警报声,才恍然上回在茶馆原来不是她的错觉,这位福安帝姬真的是在提醒她未来之事,只是系统说的模糊——人物行为异常,那章问虞到底是同她一样的穿书者抑或是重生者?
她比较倾向于后者,毕竟章问虞对她有着难以言说的信任和依赖,即使是江愁余如此粗线条的人都能感觉到每每章问虞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是不加掩饰的。
就如同此刻,章问虞在同她对视时,脸上的不安稍稍散去,甚至露出些笑颜,语气温柔:“江姐姐,那日胥少将军来驿站替我同堂兄清理北疆探子,我听说你已然醒了过来,因而今日冒昧来访,还望没有惊扰你。”
江愁余只知道那日胥衡围杀驿站,长孙玄去拦,北疆探子的由头应当是长孙玄想的,她松了口气,而章问虞所言也相当于替龙傲天遮掩。
“我正闲着无聊,帝姬请入座。”
因着昨夜下雨,院子里的桌椅都收回柴房里,江愁余只能带她去自己屋子,好在今早收拾过,不算杂乱。
章问虞坐下,目光如同轻盈的蝶,快速略过屋内的布置,她只瞧着便觉新奇,目光最终落在书案上的书册上,终于有种熟悉感,上一世虽然只有一夜,不过她也经常见江姐姐看此类游记。
江愁余静静地看着章问虞的动作,给她斟了杯茶,说道:“帝姬可是喜欢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