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主事沉默地站在原地,如同一截枯木,但微微侧耳的姿态,显示他也在等待着。
很快,阿亮捧着一个尺许长的紫檀木匣,小心翼翼地跑回来。
匣子打开,里面铺着柔软的锦缎,静静躺着一方镇纸。
这方镇纸造型古朴,呈长条形,两端微微上翘,形似一弯新月托着一轮圆日。
通体髹漆,色泽深沉内敛,乍一看并无太多出奇之处。
然而,当陈主事那双枯瘦的手,从阿亮手中接过这方镇纸的刹那——
他的手指猛地一颤!
仿佛触摸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他那张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剧烈的情绪波动!蒙眼的布带下,眉头紧紧锁起,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他捧着镇纸的双手,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审视意味的“探查”,而变成了无比轻柔、无比虔诚的“抚摸”!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在抚摸神明的圣物!
他的指尖,极其缓慢、极其细致地滑过镇纸的每一寸表面。
从“圆日”浑圆的顶端,到“新月”流畅的弧线,再到中间过渡的每一道细微起伏。
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位盲眼老官如同着魔般,全身心地沉浸在那方镇纸的触感之中。
他的指尖时而轻如鸿毛拂过,时而微微用力按压,时而停在某处细细品味,仿佛在阅读一部无声的天书。
江烬璃的心也提到嗓子眼。
这方“日月同辉”镇纸,是她伤愈后,结合温变漆的灵感和对金漆镶嵌更深的理解,尝试复原父亲笔记中记载的、近乎失传的宫廷绝技——犀皮漆多层变涂法!
此法需以不同性质、不同颜色的生漆,分七层依次涂刷在胎体上。
每一层漆的粘稠度、干燥度、打磨程度都要求精准控制!待所有漆层阴干后,再进行极其复杂的高精度打磨。
最终,七层不同色泽、不同质感的漆层,会在器物表面形成如同行云流水、又似山川起伏般自然的纹理!
其触感之丰富、层次之分明,堪称漆艺触觉的巅峰!
这方镇纸,是她呕心沥血之作,亦是金漆阁目前技艺的巅峰体现!是她对抗这盲眼刁难的唯一底牌!
陈主事的指尖在“圆日”的中心部位反复流连。那里,在七层漆的最深处,是色泽最沉郁的暗金,触感温润厚重,如同大地深处涌动的熔岩。
他的指尖能清晰地“读”到那七层漆层叠加带来的、极其细微却层次分明的厚度变化,以及每一层漆打磨后留下的、方向各异的细腻纹理!
他的手指缓缓移向“新月”的尖端。
这里的漆层渐薄,打磨也更精细。指尖传来的是最外层漆的冰凉光滑,如同初冬的薄冰。
但在这光滑之下,却能“感觉”到下面几层漆的柔韧与弹性,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七层漆的温差在指尖汇聚,形成一种奇异的、仿佛触摸到山川大地脉络般的宏伟触感!
“妙…妙不可言…”一声近乎梦呓般的赞叹,从陈主事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那是极度震撼和激动下的表情失控!
“七层…整整七层…金、赤、赭、玄、青、蓝、紫…层峦叠嶂…冷暖交织…”
他的指尖颤抖着,在镇纸表面缓缓移动,如同在描绘一幅无形的壮丽画卷,“此等犀皮变涂…已…已近乎道!非心神合一、妙至毫巅之匠心不可为!触之…如抚大地山川,如感四时流转…此器…神品!”
神品!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
刚才还判金漆阁“工艺粗劣”死刑的陈主事,此刻竟对这方镇纸给出“神品”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