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是要颠覆她根深蒂固的认知。妖物与捉妖师,并非是绝对的死敌。琼阿措素来死寂的心,竟在这样无声的日常里,悄然被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这天,捉妖师在窗边刻了许久。当夕阳将竹屋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时,他放下刻刀,走到琼阿措面前,摊开掌心。一支小巧的木簪静静躺在他手中。簪身打磨得极其光滑温润,簪头被精雕细琢成一朵栩栩如生的山茶花,花瓣层叠舒展,花蕊清晰可见。木质的纹理在花瓣间流淌,更添了几分灵动与生机。“给你的。”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将簪子递到她面前。琼阿措怔住了。她看着那支木簪,又缓缓抬起眼,看向捉妖师。这支簪子,不是枷锁,没有目的,只是……一朵赠给她的,盛开的,永不凋敝的花。她伸出手,颤抖的指尖触碰到木簪。符纹蓦地传来一阵猛烈的灼痛,疯狂警告着她危险的动摇。“谢……谢谢……”她的声音干涩,几乎语不成调。捉妖师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屋门。琼阿措握着那支木簪,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握住的是痛楚中唯一的浮木。夜色浓稠如墨,竹屋中灯火摇曳。琼阿措只觉得,身体如同坠入万丈冰窟。额间那道生死契符纹疯狂灼烧,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她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再犹豫下去,代价恐怕便是魂飞魄散。死亡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温暖与动摇。那支山茶木簪带来的片刻虚幻,在绝对的痛楚和死亡的威胁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符纹的灼痛似乎因为她的念头而稍稍平息了一瞬。琼阿措艰难撑起身,踉跄着走到窗边的小案旁,抓起酒壶,冰凉的,带着辛辣气味的液体,被她仰头狠狠灌入喉中。酒液灼烧着喉咙,呛得她剧烈咳嗽。酒意迅速上涌,冲散了符纹带来的剧痛,也冲垮了她紧绷的神经,带来一种近乎解脱的眩晕和麻木。她抱着酒壶,摇摇晃晃地推开竹门,走到院墙边。足尖一点,轻盈地翻上低矮的墙头,坐了下来。夜风吹拂着她散乱的发丝。脚步声在身旁响起,沉稳而熟悉。琼阿措没有转头去看,只是抱着酒壶,又仰头灌了一大口。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在寂静的夜里飘散开来:“道长……”她顿了顿,声音有些飘忽,“你……是不是早就认出我了?”风声似乎停滞了一瞬。墙下,捉妖师的身影在月光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沉默着,一言不发。琼阿措等了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莫名凄凉。她侧过头,看向墙下的他。月光映着她泛红的脸颊和那双被酒意和泪水浸得湿漉漉的眼睛,里面的悲伤和绝望浓烈得如有实质。“你既然知道,又为什么不拆穿呢?”她笑着,又灌了一口酒,“看着我放弃目的,为你动摇,很有意思吗?”她笑着,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滚烫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砸落在冰冷的夜色中,碎裂开来。“有时候,我总忍不住去想,”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如果我更早一些……遇见的是你,是不是……这一切……都会不一样?”墙下一片沉寂。夜风吹过院中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这沉默令人心慌。捉妖师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坐在墙头,又哭又笑,狼狈不堪。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过了许久,久到琼阿措以为他不会回答,才听到他的声音响起:“你喝醉了。”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说完,他足尖轻点,无声地落在她身边。俯身,将她打横抱起。琼阿措的身体骤然腾空,她叹息一声,将脸颊无力地埋进他的颈侧。温热的泪水瞬间浸透了他肩颈处的衣料。捉妖师抱着她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抱着她,稳稳地跃下墙头,走回竹屋。琼阿措蜷缩在他怀里,无声地流泪。温热的泪水不断渗入他的肩颈,带来持续不断的,灼人的烫意。那滚烫,穿透皮肉,仿佛要一直烙进心底。竹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清冷的月光。他将她放在竹榻上,动作算不上轻柔。琼阿措蜷缩着,背对着他,肩膀还在无声地抽动。捉妖师站在榻边,沉默地看了她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吹熄了桌上的油灯。黑暗中,只剩下琼阿措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她知道了答案。这个人的温柔与悲悯,并非只是对她例外。那只是他本性如此。如同山间的风,林中的月,拂照万物,却不会为任何一件事物所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