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很难过。那块玉佩对他而言很特别吗?琼阿措默不作声地想。卫昭握着酒坛的指尖泛着白,酒液顺着下巴滴在领口,洇出深浅不一的水痕。琼阿措坐在他身边,看着平日里冷淡自持的人此刻眼尾薄红,如墨发丝垂在肩上,眼神迷离,似乎沉浸在了往事里。“我爹第一次见我娘,是在镇上的茶楼。”卫昭忽然开口,声音混着酒气在夜色里飘得忽远忽近,“她坐在二楼啃酱肘子,腰间别着两柄利剑,挂着的剑穗血一样鲜红。我爹在柜台前帮掌柜数铜板,抬头时恰好看见她往宝剑上串酱肘子。”琼阿措忍不住笑出声,指尖不经意碰到了他的手。卫昭微微一怔,酒坛在怀里晃了晃,溅出几滴琥珀色的酒液。“后来呢?”她好奇追问。“后来我爹请她吃了半个月的酱肘子,她就跟着他走了。”卫昭忽然笑了,眼眸隐约闪着光亮,“说是要保护他进京赶考,其实一路只顾着帮他把客栈的酒菜全部扫光。他们有一日停在了镇上,我爹弄来块玉料,费了些时间亲手刻了两块并蒂莲纹的玉佩,一块自己留下,一块送给了她。”他笑了笑,淡淡道,“玉佩不值钱,我娘却很高兴。她说,混江湖最重要的是要讲义气,要同他成亲。”夜风摇动枝叶,从缝隙中漏出半轮残月。琼阿措的睫羽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像只扑扇翅膀的蝶,眼眸澄澈又明亮,认真地看着卫昭。“我爹进京赶考,那年春天特别冷。”卫昭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手指紧紧攥住酒坛边沿,“我爹考上了进士,谢恩时被陛下亲自赐婚,要将他许给长乐公主。长乐公主性情悍勇,闻言大怒,在金銮殿上公然抗旨,说她想要的是能上阵杀敌英勇无畏的真男儿,并非这等文人酸儒。但陛下金口玉言不能反悔,执意说‘才子配佳人’,没人问过我爹的想法,也没人知道他早已娶妻。”他忽然仰头灌了口酒,“我爹向陛下禀明了实情,不愿接受赐婚。他们就把我爹关在刑部大牢,百般刁难,定罪说‘为臣者抗旨便是不孝’。我娘千里迢迢赶到京城,在宫墙外跪了三天三夜,最后撑不下去了,当众割腕取血研墨,递进去的不是一纸诉状,是和离书。”琼阿措的指尖骤然收紧。她想起卫昭看见玉佩时骤然冷下来的眼神。“她在和离书里写‘此后山高水远,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卫昭忽然低头,面无表情道,“可她一直把那枚玉佩藏在身边。我爹托人带出话,说等他出狱便去寻她。……等他真的出来时,长乐公主改了主意,向陛下请旨要与他成亲。他答应了。我娘带着剑跑遍了大半个江湖,行侠仗义,喝醉了就强拉着旁人拜把子,看着活得肆意潇洒。”他忽然笑了,笑得莫名悲凉,“可有一日她喝醉后突然问我,若当年她提剑闯宫,是不是就能把我爹抢出来?”所有那些被他藏在清冷眉眼后的痛楚,那些年复一年替母亲收拾烂醉残局的疲惫,此刻都随着这坛烈酒漫了出来。他看上去太累又太痛了,琼阿措忽然伸手,轻轻握住了他颤抖的手。“再后来,我娘每次喝醉,都会抱着空酒坛说‘阿昭,你爹的字真好看,你要好好学,不要像我’。”卫昭忽然伸手,似乎想徒劳抓了些什么,“而我爹同公主成亲后不到一年,便得了位世子。世子出生之日举国欢庆,那日……也是我娘的生辰。”“她听到消息后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在湖边呆呆坐了一日。我去寻她时,看见她手中攥着那块玉佩。我想喊她回家,她看着我,语气平静地说,她要走了。玉佩被她一扬手丢进了湖底。”一同丢掉的,还有所有爱恨痴缠的回忆和过往。“那时我以为她真的能放下,可是,你看,到今夜……玉佩还在。双莲并蒂,永结同心——多可笑?”谁都知道陈年旧事不可追,可偏偏就是有人明知徒劳无功,还偏要执着。夜露渐重,琼阿措忽然想起白日里青辞揽着她的肩膀,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姑娘,莫要学我,年轻时遇见个好看的就轻易把心交出去,等到后悔想收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来不及了。”那时候她读不懂青辞说这句话时眼眸的凄楚迷惘。……也许她早已将半颗心埋在了那年京都的春日里。酒坛“啪嗒”落在地上,滚进了廊下的阴影里。卫昭忽然反握住琼阿措的手,指尖滚烫:“我娘总说我不像她,哪里都不像,”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她也不想让我像我爹一样。……我当然不一样。他不过是个胆怯的懦夫,只懂得委屈求全以自保。到头来……他锦衣玉食妻儿圆满,还要我娘惦念一生。你说,凭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