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尖锐的自行车铃声就划破了靠山屯的宁静。
乡里文书李二狗捏着刹车,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在他脚下出一阵呻吟。
他停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树皮皲裂如老农的手背,晨风拂过,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
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围了过来,手里还端着早饭的豁口碗,热腾腾的玉米糊子冒着白气,有人就着咸菜咬了一口烤土豆,粗粝的触感在舌尖化开,却顾不上细嚼,目光全盯在李二狗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上。
李二狗清了清嗓子,喉头滚动,展开纸条,用一种拿腔拿调的官样口气宣读:
“紧急通知!接乡里指示,为响应春季禁猎、保护生态环境的号召,即日起,靠山屯所属山林全面封山!任何人不得以上任何理由进山狩猎!违者,一律没收猎具,并扣除全年社员口粮!特此通知!”
话音刚落,人群像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炸开了锅。
“啥?封山?这不开玩笑吗?”一个老猎户猛地将碗蹾在石墩上,糊子溅出半碗,黏糊糊地顺着石缝往下淌。
“春脖子短,正是一年里最缺吃喝的时候,不让打猎,这是要咱全家老小啃树皮吗?”另一个汉子攥紧拳头,指节白,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保护生态?山里的野猪、狍子都快把地拱翻了,再不打,粮食都保不住了!”抱怨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碗筷磕碰的脆响和孩童被惊醒的哭闹。
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像湿透的棉袄裹在身上,沉甸甸地压着胸口。
乡里的命令,对他们这些靠山吃饭的庄稼人来说,就是天。
人群边缘,村生产队长张有财双手抱胸,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他昨夜骑车赶了十里山路,冷风灌进领口,却仍觉心头火热——他把侄子被林英“欺负”的事,添油加醋说成了猎户滥捕、破坏山林的恶性事件。
这封山令,是他搬来的救兵,是他勒住林英和老猎户脖子的第一道绳索。
村民的骚动中,一道清冷的身影格外醒目。
林英就站在自家院墙的豁口前,双手插在衣兜里,粗布棉袄被晨风吹得微微鼓动。
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场闹剧。
指尖触到兜里的那封公函,纸张挺括,棱角分明,像一块压在心头的铁。
就在这时,陈默气喘吁吁地从村后跑来,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粗布鞋底踩过泥地,留下一串急促的脚印。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本手抄的小册子,封皮上写着几个大字——《野生动物保护暂行条例》。
书页边角已被磨得毛,显然翻过无数遍。
他挤到人群前,一把拉住李二狗:“李文书,这事不对!条例我看过,里面写得清清楚楚,‘重点保护期’的禁猎令,必须由县级林业主管部门勘定、文,并提前公示。乡里,乡里顶多算个传达单位,没有权力擅自扩大禁猎范围和时间!”
李二狗被问得一愣,喉结上下滑动,眼神下意识地瞟向张有财。
张有财脸色一沉,呵斥道:“陈默!你个外来的教书匠懂个屁!乡里就是政府,政府的通知就得听!”
陈默急得脸都红了,青筋在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不是懂不懂的问题,这是规矩!是法律!”
“法律?”张有财嗤笑一声,唾沫星子飞溅,“在这靠山屯,我张有财说的话,比法律好使!”
就在众人被张有财的蛮横压得喘不过气时,林英动了。
她一步步走出院墙,脚步沉稳,踏过泥地,留下浅浅的印痕。
穿过人群,径直走上了平日里开大会用的那个半米高的黄土台子。
她身形单薄,但站在那里,却像一杆扎进土地里的标枪,挺拔而锐利。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我只问一句,”林英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冷意,“谁,看见乡里来村部张贴盖着红头印章的正式文件了?谁,看见县林业局的公章了?”
她环视一周,目光所及之处,村民们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有人搓着手,有人低头盯着鞋尖,空气仿佛凝固,连风都静了下来。
“这皱巴巴的纸条子,连个落款单位的公章都没有,”林英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李二狗煞白的脸上,“算哪门子的命令?”
李二狗被她看得浑身毛,支支吾吾地辩解:“口头通知……口头通知也是通知!这是乡长的意思!”
“乡长的意思?”林英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讥讽和不屑,像冰碴子砸在石板上。
她缓缓从怀里抽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件。
那是一份公函,纸张挺括,最下方,一枚鲜红的印章在晨光下格外醒目——“清河县林业局业务专用章”。
这是她昨天进城,特意请周主任帮忙盖的“合作备案函”。
“乡长的意思大,还是县里的文件大?”林英将公函“啪”地一下展开,高高举起,字字铿锵地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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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清河县林业局批准备案,为有效管理山林资源,协助官方进行生态观测及害兽控制,特许成立‘靠山屯护林狩猎队’!该狩猎队在遵守国家法律法规前提下,于本村所属山林范围内,享有‘轮替狩猎、限额捕获’之特权!所有队员,均在县林业局备案!”
她顿了顿,眼神如刀,直刺张有财:“张队长,乡里要封山,是封谁的山?是想违抗县局的批文,还是想断了我们这些在县里备了案的合法猎户的生路?”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老族长激动得浑身颤,他拄着拐杖,“咚咚咚”地敲着地面,拐头的铁套撞击着冻土,出沉闷的回响,颤声喊道: